第十四章
然而,有些印度教徒卻希望甘地死掉。印度教大會黨(Hindu Mahasabha)與其好戰的民兵部隊「民族愛國會」(Rashtriya Swayam Sewak Sangh)都是狂熱的右派分子,他們將印度分裂以及分裂造成的印回屠殺全歸咎於甘地,憎恨他容忍阿拉的信徒,指控他背叛自己的族群──印度教徒。
甘地沒死,所以他們決定殺了他。兩名來自浦那市的狂熱婆羅門準備行兇。他們很快就下手了。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日,也就是停止絕食兩天後,甘地覺得有體力到畢拉家的草地上參加夜禱會了。不過聖雄依舊虛弱,無法行走,因此坐在椅子上由人抬到講台上主持祈禱。他的聲音太微弱了,就算透過揚聲器放大,群眾還是無法聽到。他的醫生蘇西拉‧娜雅(Sushila Nayar)博士也是工作團隊的一員,她彎下腰聽他低語後,再向群聚的民眾轉述。猛然間一顆炸彈爆炸了,奇蹟似的竟然沒人受傷。甘地冷靜群眾的情緒後便繼續祈禱。那些共謀者搞砸了,但相較起來,印度警察搞砸的工作才茲事體大。警察逮到引爆炸彈的那名年輕人後,他供出了共犯,但警察卻浪費了好幾天才去圍捕。
十天後,警察終於要去圍捕他們時,他們再度攻擊了。
一九四八年一月三十日是星期五,基督也是在星期五被釘死在十字架上,許多人都認為甘地的人生和基督非常相似。甘地這天晚餐吃了水果、喝了山羊奶後,離開住處去參加每日祈禱會。他現在已經強健到能走路了,不過他走過花園時,還是由兩名年輕女助手用手攙扶著。自從爆炸發生後,警方就派一名警員在祈禱時站在他身旁。這天他發現那名警員不在,心裡非常開心。他本來就反對派駐警員,不想要祈禱會上有警察保護。
甘地走向祈禱台時,約莫五百名群眾紛紛讓路讓他通過。許多人躬身彎腰,有些人跪到他腳邊。有位三十九歲的婆羅門,體格魁梧,來自浦那市,名叫納圖蘭‧苟西(Nathuram Godse)。甘地走近時,他便躬身彎腰,就在抬起頭之際,他掏出了一把黑色貝瑞塔自動手槍,近距離對甘地開三槍。三顆子彈都貫穿胸膛,甘地大叫一聲「噢!神啊!」之後便倒地身亡。
那晚心碎的尼赫魯努力控制淚水與哽咽的聲音,透過廣播對全國發表演說。我在紐約收聽倫敦英國廣播公司的廣播,聽到了他的演說。
我們生命的亮光已然消逝,四處一片漆黑。我們摯愛的領袖……我們的國父已經與世長辭。
我當時人在美國的大都會,在空間上與精神上都離甘地的印度非常遙遠。我透過淚水從客廳的窗子向外看,望著寒冬中的東河,我也感覺自己生命的亮光消失了,四周一片漆黑。
但這種感覺不久就消失了,因為聖雄甘地照在世上的亮光是如此強烈、如此具有穿透力,不會因為他的逝世而消失。我相信這道光會繼續閃耀數個世紀,會持續照亮我的生命,直到最後。
當那致命的槍聲響起時,文生‧錫安與埃德加‧斯諾這兩位我認識最久的老友與老同事,就站在咫尺之外。他們留下了令人難以忘懷的報導,記錄那個悲慘的夜晚在新德里畢拉家的草地上發生了甚麼事。
吉米(即文生‧錫安)曾預告甘地的死亡。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初的某天,他打電話到紐約找我,請我馬上過去談談我對聖雄有何瞭解。
我到他的公寓後,他說:「甘地就快死了。我得到印度,在他死前見見他。我要向他請益人生的意義、目的與重要性,有些事只有他能教我。」
「他教了我很多東西。」我說。
「我知道。這十五年來你老是想要告訴我他教了你甚麼。」
「你好像聽得很煩耶。」我說。自從一九二五年在巴黎的那段日子後,我們就經常互相開玩笑。
「才沒有哩!我只是聽不懂。我當時還沒興趣,但我想現在我想聽了。但我得聽甘地親口說。」
吉米十一月十三日離開紐約,在歐洲、埃及和巴基斯坦閒逛(這是他的習慣),一九四八年一月十四日才抵達德里,也就是甘地開始最後一次絕食的隔天。他在一月二十七日首次和甘地談話,隔天第二次談話,並安排在三十日星期五的祈禱會一結束後,進行第三次談話。在《紐約先驅論壇報》的長篇新聞稿與《慈光引領》這本書中,他記述了談話內容和甘地遇害的經過。
埃德加‧斯諾在一九三一年首次從中國到印度。那年夏天我們在西姆拉碰過面,他就是在那裡第一次與甘地見面。但老埃鍾愛的是中國,他剛從中國過來,不久後又要回去了。根據那年夏天我們的談話,我推測,他去過中國之後,覺得印度索然無味,似乎沒有被甘地深深打動。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我們偶爾會在一些地方碰面,他經常批評這位印度領袖不支持英國作戰。即便後來盟軍勝利的果實化為灰燼,使老埃的幻想破滅,他還是告訴我,他依舊只是同情我崇敬的那個人。我們討論過甘地很多次,但還是無法消除他心中的懷疑。
他擔任《星期六晚間郵報》(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的機動記者時,在一九四八年初回到德里。他再度見到甘地時,當下被賞了一記當頭棒喝。他後來告訴我,他多次抨擊甘地,為此被甘地「客氣地訓斥了」,然後馬上對聖雄心悅臣服。「在他去世前不久,我最後一次拜訪他,」老埃寫道:「當時我才發現他是個偉人。」
斯諾在《星期六晚間郵報》報導甘地死亡的經過,這篇新聞在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七日刊登,成為美國的經典新聞文章之一。
甘地在畢拉的家中遇害,我對那晚的記憶是,那一刻的驚駭真的是筆墨無法形容。男男女女悲痛欲絕……但並不是為了甘地,因為甘地在遇害後就立即身亡,從低矮外廊上頭的窗戶就能看見他一臉安詳地躺著。所有人是在哀痛自己失去了一位朋友,每個人都是在為自己憂傷,彷彿每個人原本一直以為會永遠存在心中的私密寶物被命運奪走了……。
這位身材矮小的人充滿了對人的大愛,他的愛延伸到印度之外,延伸到未來……聖雄身上有面鏡子,人人都能在那面鏡子中看見最美好的自己。當這面鏡子破碎後,人人都感覺心中那個最美好的自己,可能會隨之永遠消失。
謀殺甘地的人不單是他的「同胞」──印度人──同時也是與他擁有相同宗教與文化的印度教徒,而且還是高階種姓。大家一開始擔心甘地會被回教徒謀殺,若真如此,印度極可能會爆發激烈屠殺,接著四分五裂,在獲得解放的第一年就毀滅。印度官方雖然對甘地猝然離世大為震驚,但悉知刺客的身分後還是不禁鬆了一口氣,趕緊將新聞傳給全印度廣播電台,但電台延了幾分鐘才發布聲明。晚上六點播報員播報下列聲明。
聖雄甘地今日下午五時二十分於新德里遇刺,暗殺者是印度教徒。
暗殺者是納圖蘭‧苟西,他在犯罪現場被捕。八名共犯在幾天內就落網了。他們在德里的紅堡(Red Fort)接受審判,歷時九個月。苟西是個狂熱的印度教徒,是激進派印度教大會黨和民族愛國會的成員。他從始至終都為自己的作為辯護,他在法院上表示:甘地支持回教徒,就是背叛印度教,甘地得為印度分裂以及隨之而來的屠殺負責。若讓甘地活著,會「削弱」印度教的力量,摧毀印度教的國家。苟西與其最親密的幫兇納拉揚‧阿鐵(Narayan Apte)被認定有罪,遭判死刑。儘管甘地的兒子們和信徒都懇求饒恕兩人,但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兩人還是在東旁遮普的安巴拉(Ambala)被絞死,行刑地點是一間舊監獄的院子。
聖雄辭世七個月後,一九四八年九月十一日,他勸不動的唯一一個敵人穆罕默德‧阿里‧真納死於結核病。真納在喀拉蚩過世,那是他的出生地,也是巴基斯坦的臨時首都,而巴基斯坦則是他一心一意用狂熱的激情所創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