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作家 馮光遠
首先必須聲明,這本書不是一本容易閱讀的書,除非你喜歡凱斯.哈林,或者,你對美國七○、八○年代的藝術景觀,尤其是紐約市的藝術景觀熟悉,要不然,你會覺得自己身陷一拖拉庫名詞之中,被一堆永無止境的創作細節包圍。不過如果你跟我一樣,對創作之事充滿興趣跟感情,就算哈林不是你的菜,這本書一路看下去,保證興味盎然。
我對哈林的喜好源於他在紐約市地下鐵的壁畫創作,那是八○年代中期的事,凱斯.哈林經常用白色及有色粉筆,在地鐵月台的廣告更迭之時(即舊廣告已經撕下,新廣告尚未貼上),以粉筆在黑色的背景上畫出他的招牌線條畫作,這些稍縱即逝的作品,成為當時紐約地下鐵的一個奇觀。許多人追著他的畫作欣賞,紐約地鐵警察則不識相也不識貨地追著他的畫作封殺。有回我親眼目睹哈林作畫,發現他不時左顧右盼,在畫作完成之後,拔腿就跑,因為如果被警察現場抓到他在公共場所「塗鴉」,是會被罰款的。
是的,他的作品對那些不知道他創作價值的人來講,就是「塗鴉」兩個字,頂多加上「創意」兩字吧,「創意塗鴉」。其實就算在紐約的藝術圈,對哈林的評價,當時也是兩極;在這本書的後半部,我們就可以看到哈林的抱怨,對紐約主流藝術館視他的創作如無物,哈林其實是很介意的。他在八十七年三月的一篇日記裡,就酸了當時火紅的所謂「壞畫」(bad painting)代表畫家朱利安• 施納貝爾(Julian Schnabel)一頓,然而哈林極具歷史觀、非常反潮流的論點,卻也正是為什麼我喜歡他的原因,尤其是現在回顧八○年代的「壞畫」大將施納貝爾,他那些藉著嵌在畫布上的破盤子所經營出來的「新形式」,固然討好了收藏家,但是缺乏一貫性、少了形式與內涵應該有的對話。如今看來,還真應驗了哈林對他的批評,可見技巧的賣弄在廣袤無垠的藝術世界裡,真的只會曇花一現。
哈林的作品不受主流美術館青睞,其實是可以理解的,從哈林的日記我們看到,他對藝術市場根本打從心裡鄙視,他相信的藝術,是從大眾水準出發的無償創作,是跟兒童一起從事的創作,是完全為自己的喜樂而進行的創作,這也是為什麼當他談到諸如馬克• 科斯塔比(Mark Costaby)這樣極其商業的畫家時,他的反應會是那麼地激烈與不屑,和嘲諷「壞畫」的概念是一致的。
閱讀哈林這本分成前後兩個時期的日誌,最大的感受是,一個從一開始就非常明白在藝術領域裡頭自己所處位置的藝術家,他(她)的藝術養成,其實是一個非常繁複的過程,且這道理幾乎沒有例外。書中哈林大量呈現他的閱讀、畫展、音樂會、電影筆記,清楚地勾勒出他畫風形成的軌跡,這也是想深究哈林藝術的人,閱讀此書能夠得到的樂趣之一。
例如他提到眼鏡蛇畫派四巨頭之一的皮耶賀. 阿雷欽斯基 (Pierre Alechinsky)對他的影響,然後當我們將哈林的線條畫作對照充斥於眼鏡蛇畫派裡頭的一些元素時,比方說笨拙童畫般的怪獸造型、大膽揮灑的線條、感情先行彷彿反智般的筆觸,我們便可發現,只須對眼鏡蛇畫派的風格稍加瞭解,我們對哈林畫風的欣賞,竟然會立刻出現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體會。
八○年代於紐約冒出頭的新生代藝術家,有不少人死於愛滋病,哈林正是其中之一,這是閱讀此書過程中會覺得不忍的地方,他有那麼多的計畫要做或者正在進行,可是死亡的陰影卻一直跟著他。不過也正是因為愛滋病,讓我們看到哈林創作裡頭一個重要的元素──社會參與,以及經常伴之而來的對政治、宗教等的批判。
哈林喜歡在醫院、教堂、學校、人行道這類的公共場所畫畫,曾經表示受不了畫布以及油畫的他,也是藉公共畫作明志最成功的畫家,尤其當他成為另類文化偶像之後,他的壁畫附帶的意涵,更是他廣受邀請的重要原因。一九八六年,哈林受西柏林一美術館之邀去畫一段柏林圍牆,就是很好的例子。在那面長約350呎的畫作上,哈林以「人鍊」的概念,將眾多人形的手腳串連,意味著團結的人群,必能摧毀阻斷人們互通的圍牆,以西德國旗紅黃黑三色為主的畫作,可以說是哈林這類作品裡最旗幟鮮明的一件。
哈林的這本日記,寫於七○年代後期的部分,充滿著年輕人探究藝術殿堂時的喃喃自語、自我砥礪的筆記,也不乏挫折藝術家的自怨自艾。可是當他於一九八六年再度有計畫的寫日記時,早已脫胎換骨成為一個有自信有風格的畫家,最讓讀者驚訝的是,他在短短的幾年之間,竟然能夠在紐約藝術圈得到許多知名畫家如安迪.沃荷(Andy Warhol)的賞識。日記中書寫於八○年代後半部的部分,更是充滿對已逝世的沃荷的感念,以及對其他前輩普普藝術家如羅伊.李奇登史坦(Roy Lichtenstein)能夠把自己視為平輩對待的欣慰。這其實讓我們看到一個很重要的觀念,這觀念對那些作品叫座不叫好的藝術家尤其重要,那就是──藝術家之間的惺惺相惜。
哈林的作品是叫座的,這從日本市場上充斥著哈林仿作便可看出,但是市場反應的熱烈卻常反成藝評貶抑作品藝術價值的理由。不過透過哈林日記的記載,我們看到許多藝評、收藏者的虛矯身段,以及只有真正創作者,方能心領神會同儕一些新生事物在創作上的意義這個藝壇的不成文法則。
哈林的日記,越到後頭越多藝壇八卦與他對自己感情的白描,常讓我們會心一笑,顯示的其實是愈發自信的哈林,對生死、對自己的藝術地位,早就看開且瞭然於心。不過越是接近尾聲,做為讀者的我越是忐忑,因為不知道句點出現的那一剎那,日記的主人翁會用哪一種語氣跟讀者道別。
不過日記處理得很好,一九八九年九月二十二日寫下了比薩斜塔展覽的隨筆之後,全書最後一行平靜地出現:
凱斯.哈林於一九九○年二月十六日去世。
闔上書稿,腦子裡出現二十多年前哈林的身影,持著粉筆快速在昏暗的月台上三兩下就把畫作完成,完全無視旁邊拍照的我。「我喜歡製造作品,但不喜歡賣掉它們。」他的日記上曾經這麼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