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廚房劇場】
我相信啟動廚房魅力的永遠是人──人無拘的心與萬能的手,
因此設備再簡單的廚房劇場,也會因為上戲的人認真投入而發光變暖。
我童年的廚房就是這樣的美地,因無法忘卻它帶來的快樂,
所以我珍惜、保護著每一個生活中出現過的劇場。
我覺得自己這一生中最幸運的所遇,是出生在一個「好年代」與「好地方」。但如果不說明原因,大概有人會不認同一九六○年在時間中算是一個「好年代」,更不會覺得那個時候還封閉在東海岸的成功鎮也可以算是一個「好地方」。
我所說的好,並不是指在成長時日中,生活上有任何條件可以把今日的舒適或豐足比下去。恰恰相反,就因為我的年齡趕上了一個從無到有的年代,而家鄉發展又不足,我所經歷的「改變」是慢慢接觸的,因此對生活就從來不曾有「習以為常」的無感。我經常想到,同生為人卻在不同的時間流、不同的成長地中如此差異地生活著,也正是對「差別」、「改變」的實受與領悟,養成我對食衣住行的細節保持了「執著」與「變化」並存的心情。
在踩踏著日子前進的時候,我的珍惜之心是混雜的,有對舊時日技能的遵行習作,也有對新世界繁知的好奇貪學。 從無到有是物質的一大改變,從有變無則是心靈感受的消長。年齡與在鄉下成長的雙重條件使我有機會經歷設備極簡的年代、倚靠熱情的生活;不只人的雙手必須巧,心眼更要活,才能創造出有趣的生活。不像今天,我們可以把其他人的眼光與能力買下,然後打包回家,再鋪置成自己餐桌上的景物與美味;我們
不再受限於工具設備的「無」,但曾經豐富「有」過的生活熱情卻慢慢流失在物質的方便之中。被生活撫育了整整五十年,我兩度看到整個世代廚房裡的改變──從無物到設備齊全,從有人照料到清鍋冷灶。
廚房對於生活的意義,在我童年時代表的是「生存」,那個年代的母親如果不下廚,孩子便得餓肚子。八○年代,我當了母親,多數人的家庭都已有了西式廚房方便的功能,但餐飲還沒有取代生活的基本供應,有佣人代理廚事是生活較為富裕的表徵,上餐廳也多半為嚐鮮品新,那個時候,沒有特色的餐廳很難存活下來,因為人們較少為打發三餐而外食。
又過二十年後,越來越多廚房在位置上佔據了一個家的中心,卻離能量供應的意義越來越遠。各種廚房風格進駐市場,然而形式超越了功能,大手筆投下的裝修中,獨缺一份金錢無法一次購齊的溫飽暖意。
我有時無法分辨出一個家的廚房與一個廚具專門店的差別,在那樣的空間,器物陳設雖表達了品牌與經濟力,卻看不到一個主人的特質,一如沒有戲上演的劇場,美則美矣,卻不靈動。
我相信啟動廚房魅力的永遠是人──人無拘的心與萬能的手,因此設備再簡單的廚房劇場也會因為上戲的人認真投入而發光變暖。我童年的廚房就是這樣的一處美地,因無法忘卻它所能帶來的快樂,所以我珍惜、保護著每一個我生活中出現過的劇場。
在這本書中,我之所以用劇場的概念與您分享食物的百態之美,除了因為其中的無限可能之外,更因我不希望年輕人錯過了自己可以舞動的迷人劇場。
【做菜也是一種表演】
食物的劇場範圍可以小到一道菜,
也可以大到整個用餐環境的氛圍。
變化的可能多不勝數,你只要改變其中任何一項,
就已經等於重寫了一齣戲,所以不必擔心材料的有限。
做菜是一種表演,但觀眾不一定是別人,如果你把自己也當成重要的觀眾,珍惜每一次做菜的機會、享受每一段從思考到完成的過程,你就會了解為什麼我把它說成是一種「表演藝術」。
記得有一次開車經過一座廟,廟前起了棚架,台上有人在演戲,戲台下卻連一個觀眾都沒有,我隨口問先生:「沒有人他們演給誰看啊?」當時先生毫不猶豫地說:「演給天看,所以還是盛裝出場、全力以赴。」是啊!我真喜歡這個答案,因為所有的表演最深層的快樂,就是自己與演出時的意念交換,這也是為什麼喜歡做菜的人是可以獨處的。
怎麼開始這場表演
我既把做菜以劇場的角度介紹給你,就要先分享自己進行這個思考程序的公式:
材料〈演員陣容〉+劇情〈單一冷熱處理或複合不同的動詞〉
+舞台設計〈食物的扮相與餐具〉
食物的舞台效果在商業上最明顯是從「定位」開始,希望有特色的餐廳會給自己一個範圍,先從供應的方向加強訴求以凝聚觀眾的注意力。為了加強舞台效果,還沒有機會斷定料理地不地道前,當你走進一家自稱為「上海菜」或「義大利」餐廳的空間,已經先被籠罩在第一層的劇場效果裡──裝修,從文化色彩與氛圍籠罩住參與者。這就像你走進劇場,如果戲碼上貼的是「遊龍戲鳳」,你當然不會期待舞台上是管弦齊奏、輕歌妙舞的歌舞劇,就好像你不會錯以為「威尼斯商人」是齣東方戲劇一樣。雖然如今劇碼與表演的創新或混雜也屬常見,但一般說來,特
色是優勢而不是限制,尤其在這個常常混而不搭的食物劇場中,特色的持守往往是成功的先聲。
即使是一家大飯店的自助餐廳,整體是想要吸納所有種類的客人,所以不定在某個方向上,但他們了解這樣的鬆散很難達到食物劇場的效果,在「寬廣」之中也必須給予小型「限制」,以便造成主題明確的效果,所以主廚會想辦法給各個小供餐檯一個特色,這就說明了「廣卻不能亂」的重要。
商業上搭配空間的陳設與氣氛來加強劇場效果,由外而內一步、一步吸引客人進入它所營造的主觀世界;你也應該這樣一步、一步把自己與家人帶到你所想營造的食物舞台上,讓他們喜歡留在家裡。
跟看戲一樣,好的舞台效果是值得為它付出代價的。我指的不是去買昂貴餐具或食材,而是比金錢更重要的精神──
演的人與看的人所賦予一份食物的價值。這個公式所要提醒你的就是:變化的可能多不勝數,你只要改變其中任何一項,就已經等於重寫了一齣戲,所以不必擔心材料的有限。
細節之中深藏韻味
因為從表演說起,我特別想分享一點關於食物表演形式的實際體會與經驗,我稱它為:
了解一齣戲的細節。
我每個月固定看幾本不同國家的料理期刊做為進修的功課,有一天我突然有個小發現:我覺得日本人掌握不了中國菜的擺盤藝術。大家都承認,日本職人的專注與用功使他們在學習上常可超越傳習者,這幾年東京法國料理的表現就有青出於藍的趨勢,但不知為什麼,日本的中國菜料理者常常會端出讓人搖頭納悶的作品。我自己的推論是:中國菜沒有夠多可以作為範本的資料。
中國菜的擺盤藝術很微妙,就像中國戲曲,處在領會的心傳當中,雖要下苦功,卻不是透過規規矩矩的模仿、練習就能達到。或應該說,它提供給學習者的領會也不是直路一條,中國菜的美,散在文學雜記中的比寫成食譜的多,但如今餐館裡流傳的(國外尤其嚴重)又多是雕龍刻鳳、奇豔俗麗的裝飾,這當然不是中國菜的精髓。無可師法也許就是讓日本人研究中國料理時很難脫離呆板的原因之一吧!比如說,這樣的一句話可以表達中國菜含蓄的講究:
「女主人交代下去,要廚子煮海蔘只用香菇就好,不要有其他的顏色。她說:整齊一點,好看!」但多數人對中國菜的認識可沒有「顏色整齊」這種印象,通常可見的裝飾是染過色的蝦片或在空氣中風乾的紅蘿蔔,一朵深紫的蘭花放在一簇巴西里旁,又或是把鮮艷的生食材細細地繞盤一周,看起來很費工夫,似乎就是多數人對於中國廚藝的感受。
導演一道菜與看一齣戲的細節同等重要,存在於感受裡的微妙認知,試著把它累積起來,最好還能自己批判,看得見那並不明顯、卻如此重要的細節,會幫助你的劇場有更大的伸展性與活躍力。細節之中深藏著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