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意外的反叛者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八日下午三點,臺北市成都路的「新蓬萊公共食堂」,聚集將近七十位「黨外人士」。聚會由李萬居、郭雨新、楊金虎、楊基振、高玉樹、石錫勳、余登發等人具名邀請;這些人都是臺灣各地知名的本省籍政治人物。當天出席的許多人都參加了一個月前舉行的縣市長和省議員選舉。會議討論的主題是國民黨在選舉中的舞弊,以及選舉法規的不公。
不過當天聚會的焦點人物卻是雷震,一位外省人。雷震曾經是蔣介石的親信,一度非常接近國民黨的權力核心。可是最近幾年,他的《自由中國》雜誌卻集結一群外省籍知識分子,不但鼓吹民主與人權理念,還正面批判蔣介石的國民黨政權獨裁、違反民主、侵犯人權。除了雷震,當天參加集會的外省籍人士還有夏濤聲、民社黨的蔣勻田等。這是外省籍知識分子和本省籍政治人物的首度大規模正式集會。
雷震之前和黨外人士即有過個別的接觸。不過,這次聚會卻是以他為中心的外省知識分子,和本省黨外人士第一次的公開、大規模集結。雷震的《自由中國》雜誌在先前幾年不斷批評蔣介石和國民黨違反民主、侵犯人權,不過一直為國民黨當局所容忍。如今,有論述能力的外省知識分子竟然和有社會基礎的本土政治人物相結合,國民黨會繼續容忍嗎?蔣介石會用什麼手段來處置這項大膽的行動?
在現代臺灣的第一波民主運動中,這一天有極大的象徵性意義。血腥的二二八事件仍然只是十年前的事;本省人記憶猶新,傷口仍舊鮮明。往後的四十年,這個創傷和劇痛持續影響臺灣政治,也在社會領域中為本省人和外省人築起巨大的鴻溝;鴻溝的一邊是敵意,另一邊則是疑慮。許多年輕人的愛情和婚姻,因為無法跨越鴻溝而成為悲劇。這一天的聚會,象徵兩個族群其實分享著相同的夢想,也願意攜手共同追求夢想。可惜這個對臺灣族群關係有深遠影響的運動,只如曇花短暫開在黑暗政治的夜晚。
雷震這一天的日記除了平實地記載聚會活動,沒有任何感言,也沒有透露任何興奮。對他而言,今天只是促進臺灣民主的無數個日子中,極為平凡的一天。不過,十多年之後雷震在接受陳鼓應的訪談中,在提到組織新黨的時候,卻特別提到了這天的聚會。雷震回憶,雖然他的一些外省籍同志對於和本省人結合懷有疑慮,他仍認為這是正常而必要的步驟。如往常般的這一天,卻是雷震走入監獄的第一步。三年之後,雷震被他的老上司蔣介石逮捕,被關了整整十年。這個剛出現不久的民主運動也隨之結束。
在國民黨和共產黨的衝突和內戰中,大多數自由主義傾向的知識分子只能選擇和國民黨站在同一邊。傾向自由民主的知識分子並不喜歡國民黨和蔣介石的作風,可是共產黨的意識形態教條和絕對權威卻更為可怕。當時蘇聯史達林的暴政已經進行二十多年,他們大多認識到未來共產黨執政對國家可能造成的傷害。風行一時的《觀察》週刊創辦人兼總編輯儲安平,於一九四七年的一篇文章中就說,「在國民黨統治下,這個『自由』還是一個『多』『少』的問題,假如共產黨執政了,這個『自由』就變成了一個『有』『無』的問題了。」儲安平曾經在倫敦政經學院就讀,是拉斯基(Harold
Joseph
Laski)的學生,也是那個世代中國最傑出的公共知識分子之一。後來在共產黨執政下,他的命運正如自己所預言;因說真話而受盡折磨之後,終於走上自盡之途。
殷海光在一九四五年的著作《光明前之黑暗》也說,「若共黨一旦掌握政權,他們所能毫不吝惜地給予我們人民的唯一民主自由,只有一種,就是『無條件地贊成共產黨底一切』。順吾者存,逆吾者亡!」後來的歷史也印證了這個觀察。相較之下,國民黨仍然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可以容忍、期待、甚至依附的對象。
另一方面,蔣介石對他們也禮遇有加。爭取具有社會聲望的自由派知識分子,一直是蔣介石政治計畫中重要的一環。蔣介石平常就特意結交自由派學者。一九四八年底北京地區被共產黨軍隊包圍,他還派遣專機將陷在北平的胡適、陳寅恪、錢思亮、張佛泉等人接到南方。
國民黨需要自由派知識分子或許只是為了裝扮門面;可是中國共產黨對他們的批判,卻毫不留情。早在北伐期間,中共的農村宣傳部隊就提出「打倒智識階級」的口號。瞿秋白在一九二三年根據共產主義理論說,「知識分子依靠生產的剩餘價值而生存」。也就是說,知識分子不只是社會寄生蟲,甚至是靠勞工階級的血汗勞動成果維生。毛澤東在一九四九年八月的一篇文章〈丟掉幻想、準備鬥爭〉中,指名胡適、傅斯年、錢穆是「帝國主義及其走狗中國的反動政府」所控制的知識分子。不過,相較於俄國共產黨的領導人列寧以「民族的大便」來稱呼知識分子,中國共產黨對自由派學者的批判至少還有一點理論性,至少還符合教條。
一九四九年春天,在共產黨的軍事進逼下,國民黨節節敗退。許多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仍然認為國民黨可以守住半壁江山。他們認為當時亟需迫切進行的是團結所有的民主力量,不分黨派共同對付共同的敵人中國共產黨。胡適、雷震、王世杰、杭立武等人因此在上海構思這個自由中國運動,企劃成立「自由中國大同盟」,團結所有反共團體。同年三月,雷震、許孝炎、王世杰、杭立武、俞大維又在臺大校長傅斯年在臺北的家中聚會。
傅斯年是近代中國最受尊敬的知識分子之一。他年輕的時候曾經參與五四運動,後來遊學倫敦大學和柏林大學,回國後在北京大學任教;在胡適接掌北京大學之前,曾經短暫代理校長。他除了學問淵博,也以敢言著稱,曾公開嚴詞批判孔祥熙和宋子文等「皇親國戚」誤國。他一九四七年的文章〈這樣的宋子文非走不可〉,更是膾炙人口,多家報紙轉載。不過,蔣介石還是讓他接掌臺灣大學。他或許也是胡適的朋友圈中,唯一常對胡適說逆耳忠言的人。
在傅斯年家裡聚會的十天之後,剛從南京回來的省主席陳誠將軍對傅斯年說,「南京完了,臺灣怎麼辦?」傅斯年回答說,「先求安定。」「要求安定,需先肅清共諜。」陳誠說,「共諜的大本營就在你的臺大和師範大學。是不是先從這兩個地方清除?」傅斯年立即答應,不過提出三個原則:要快、要徹底、不能流血。第二天,傅斯年、陳誠、彭孟緝三人在主席辦公室指揮、守候。這天總共逮捕學生五百多人,其中三十多人移送軍法審判。這就是著名的「四六事件」。
這次聚會不到兩年之後,傅斯年在省議會答詢途中因腦溢血逝世。殷海光如此形容他的品格:
在這知識界大崩潰之中,畢竟有少數書生,穿破藍布長衫,戴近視眼鏡……忍受貧困,甘耐寂寞。假若說國家還有命脈值得維護的話,這便是國家底命脈。孟真先生是這類書生底代表人物。……在這始終一貫的精神和事業中的孟真先生……總象徵一個原則,總象徵一個理想……他象徵著反極權反奴隸的自由主義的精神。……孟真先生之死,固然使我們書生倍覺孤單淒涼。
許孝炎則是《香港時報》董事長,也是國民黨在香港對敵政治作戰的指揮官。王世杰是巴黎大學法學博士,雷震曾經在他手下工作多次。王在大陸時期曾任外交部長;這次會議的隔年又出任總統府祕書長,後來擔任中央研究院院長。杭立武是倫敦大學政治學博士,當時是教育部長。
俞大維從哈佛大學獲得博士學位之後入柏林大學;留德期間曾在愛因斯坦主編的數學雜誌上發表學術論文。俞大維對日抗戰期間進入軍中服務。他的母親是曾國藩的孫女,傅斯年則是他妹夫。聚會當時俞大維擔任交通部長,數年後他在臺灣出任國防部長長達十年。雷震被逮捕的時候,他正擔任國防部長。警備總司令黃杰將逮捕雷震的案情輪流知會各部首長,只有俞大維當面對黃杰表達對逮捕雷震的不滿。
這幾位受過西方教育的國民黨政府高級官員,當天就在傅斯年的家裡決議,共同構築對抗共產黨的思想防線。他們決定組織「自由中國社」,出版刊物和報紙;他們同時也決議請胡適撰寫雜誌社的宗旨。此時胡適已經受蔣介石任命從上海搭船到美國,幫助國民政府從事對美國的遊說工作。不過,胡適在橫渡太平洋的船上,倒是寫下了自由中國社的宗旨,抵達夏威夷之後立即寄給了雷震。一個月後,雷震到浙江溪口鎮拜見已經辭去總統職務的蔣介石,向他報告自由中國社的組織構想及出版計畫。蔣介石同意了他們的計畫,也允諾提供經費贊助。
雷震和蔣介石有長久的淵源。雷震在一九三八年曾經出任「軍事委員會」的政治部設計委員,委員長是蔣介石。同年,國民參政會成立下屬機構「川康建設期成會」,蔣介石任會長,雷震任祕書。後來「川康會」改組為「經濟建設策進會」,蔣仍任會長,雷震仍任祕書。蔣介石不可能同時介入這麼多機關和組織,雷震因此負起充當蔣介石代表及幫手的責任。推動《自由中國》雜誌的當時,雷震的職位是行政院政務委員,可算是國民黨政權中政府部門的核心成員;他的妻子宋英女士則為監察委員。
和當時眾多的中國青年一樣,雷震在年輕的時候選擇到鄰國日本留學。他於一九一七年在日本讀書的時候,由國民黨元老戴季陶介紹入黨,並於一九二三年進入京都大學政治系。河上肇當時就在該系任教。河上肇是當代日本最重要的左派思想家,曾翻譯馬克思的《資本論》。雷震在一九二六年畢業後進入研究所,不過並沒有選擇這位聞名的左派學者當指導教授。雷震的日本留學背景後來成為他和本土菁英結合的一大助力。當時臺灣的本土菁英多成長、受教育於日治時期,中文不甚流利。雷震經常使用日文和他們交談。
胡適則是近代中國最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由於胡適的聲望和影響力,以及他堅定的民主信念,《自由中國》雜誌創辦的頭三年都以胡適為發行人,雖然當時胡適居住在美國。雷震也一直希望胡適能領導臺灣的民主改革。這個不切實際的期待,後來導致《自由中國》雜誌社的同仁們和雷震家屬,對胡適的極度不諒解。雷震被逮捕後,殷海光甚至拒絕和胡適見面。
因為胡適在知識界和全國的聲望,他成了國民黨內各政治勢力極欲討好、交結的對象。不只胡漢民、戴季陶、宋子文等人主動結交,李宗仁、白崇禧、唐生智等人也積極和他來往。甚至汪精衛都曾和胡適有過交往。胡適於一九三二年和蔣介石第一次見面,隨後又受邀到蔣的寓所吃了幾次飯,談論教育體制和學風的問題。胡適和蔣介石夫人宋美齡的哥哥宋子文,關係尤其密切;《新月》雜誌受到政治打壓的時候,胡適都請宋子文出面解決。
在雷震等人決定籌辦自由中國社以團結中國民主力量之後不久,國民黨政府失去了全中國。共產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於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成立。不過國民黨此時仍控制西南及沿海地區,雷震也在廈門協助湯恩伯將軍防守該地區。十月一日中共政權成立當天,雷震在廈門召集警備司令部、商會、參議會共同會商貨幣兌換規則。一週後,蔣介石和蔣經國從基隆搭船至廈門,雷震上船晉見,同時向蔣介石提出防守廈門的政策性建議。兩週後廈門失守,雷震搭船抵達臺灣和家人會合。上岸第二天,蔣介石即約他晚餐,聽取廈門失守的報告。
一九四九年十月二十六日,雷震抵達臺灣不到一週,他立刻邀集傅斯年、陳雪屏、毛子水、張佛泉等人聚會,討論《自由中國》雜誌的出版計畫。陳雪屏曾在哥倫比亞大學心理學研究所就讀,大陸淪陷之前曾代理教育部長,當時是臺灣省政府教育廳長。毛子水數學系出身,卻成為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當時是臺灣大學中文系教授。張佛泉則是近代中國最有系統的人權理論家,他討論人權的專書《自由與人權》出版於一九五五年,到今天仍然是這個領域的佳作。張佛泉從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畢業回國之後,受胡適邀請到北京大學政治系任教。策劃雜誌的當時,他在國立編譯館擔任編輯,後來到東吳大學、東海大學任教。雷震被捕之後,他離開臺灣到哈佛大學當研究員,然後到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執教,終身沒有再回到臺灣。
他們當天的聚會當場決議次月(十一月)十五日出刊《自由中國》雜誌;開辦費五千元中,教育部分攤三千元、空軍總部一千元,另外一千元由雷震籌措。而教育部長杭立武數天前,也曾當面答應雷震補助美金四百元。第二天清晨,雷震上陽明山出席「光復大陸設計委員會」的會議,因為蔣介石沒有出席,由雷震代理蔣介石擔任會議主席。
雷震這個時候非常忙碌。不但政治工作繁重,和政府高官及軍事將領的社交應酬也不可免。他這一年的舊曆年,一天的功夫居然走了三十餘家拜年。不過他仍然積極準備《自由中國》雜誌的出刊。創刊號在十一月二十日順利出版。創刊號的內容清楚地顯示這是一份政府支持的反共抗俄宣傳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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