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的演奏會真是太棒了!」薇若妮卡說。不像乾瘦的我,薇若妮卡豐滿白皙的臉頰帶著少許紅暈。桌上的玻璃杯已經空了,先前裡面裝的應該是葡萄酒。
「我很久沒去聽皮耶塔的演奏會。今天是一時興起。真好,聽到那麼精彩的演奏會。」
我聽出這是薇若妮卡責備人的方式,因此立刻道歉。
「真對不起,因為那時候還不太清楚韋瓦第老師的詳情,所以沒能告訴妳。」
「沒關係,算了。」
表情黯然的薇若妮卡玩著手上的撲克牌說:「我在聽演奏會時,並不知道韋瓦第老師過世的事,所以也不了解安內妲為什麼拉得那麼起勁。我是說安內妲那天拉的曲子。那音色,我立刻就聽出來了,一邊聽一邊想,今天她真是熱血沸騰啊,安內妲的琴藝還是一樣精湛。我偶爾也會去聽其他慈善院的演奏會,但是還是很自傲的覺得,皮耶塔是最棒的。上次的演奏會尤其動人心弦,而且全都是懷念的曲子。因此我請求哥哥捐了一點錢。」
接到對方希望在大宅裡進行捐獻諸多手續的要求後,我一如往常去拜訪薇若妮卡。因為如果出面的不是我,薇若妮卡就會不高興,甚至還可能拿不到捐款。所以我非去一趟不可。
在富裕貴族家庭長大的薇若妮卡,少女時代曾來皮耶塔學習樂器,作為教養的一部分。所以,其實我們雖然身分不同,卻是昔日同窗,也因此,薇若妮卡把我叫去,恐怕也是為了解悶消愁。
極盡奢華的小客廳沙發上,薇若妮卡優雅的喝著茶或是什麼飲料,等著我上門。一見我到達,立刻露出燦爛的笑容。
「終於盼到妳了。艾蜜莉亞,我等了妳好久呢!來,快坐下。」
她一向是這樣的感覺。
薇若妮卡的夫婿在婚後不久,就在海難意外中喪生。她成了寡婦回到娘家,本來也打算再婚,不料未婚夫染上流行病,轉眼間就病死了。而且,連下一位候補的的侯爵,沒過多久也因同一種病過世。人們揶揄薇若妮卡是剋夫星下凡,婉拒與她訂下婚約。後來的說媒也都沒有成功。而且,身為貴族之女,也不可能與身分低下者聯姻,此後便一直單身,在哥哥的照顧下生活。
「艾蜜莉亞,那首〈l’estro armonico〉我以前也練過幾曲對吧?」薇若妮卡問。
與薇若妮卡同一時期從外面來學習的女孩們,到那時幾乎都放棄了。而她儘管琴藝平庸,在練習〈l’estro armonico〉的時候仍然來皮耶塔學習。薇若妮卡的才華雖然並不出色,但她學了很長一段時間。並不是想把樂器學好,也並非抱持著熱情,不過她還是能進入韋瓦第老師的課堂。按規矩這是不被允許的,可是對薇若妮卡卻特別通融了。
只因薇若妮卡很特別。
只因她是皮耶塔有力贊助者的女兒。
薇若妮卡家每年都給我們高額的捐款,而且過去還曾擔任過好幾次(記得是從她祖父那一代開始)皮耶塔的理事。
他們家與皮耶塔有這麼深的淵源,因而只要她提出要求,院方無法拒絕。
雖然並未公開,但這段內幕大家都很清楚。
「安內妲從那時候就很厲害了,」薇若妮卡說:「我當時連一段也拉不好,而且根本沒練習。合奏練習的時候,我怕拉琴會變成害群之馬,所以只是假裝在拉琴的樣子,妳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
聽我這麼回答,薇若妮卡「呵呵呵」的高聲笑了。
「韋瓦第老師還特別寫了我專用的樂譜。這妳也知道嗎?」
「不知道。」我說。
薇若妮卡滿足的點點頭。
「那樂譜非常簡單,連小孩都能拉。真不知是覺得感激還是丟臉。妳看,我不是也厚著臉皮參加為『合奏•合唱少女』演奏會的排練嗎?韋瓦第老師是位不拘小節的紳士,所以我也不怕羞的參加了。於是,他給了我樂譜。因此我也能參加『合奏•合唱少女』的演奏了。雖然只是排練。」
聽著她的話,我瞪大了眼睛注視著薇若妮卡的臉,心中暗自驚詫。皮耶塔裡古怪的姑娘很多,但薇若妮卡出身貴族,更令人覺得她的古怪。
然而,貴族家的姑娘既然沒有求精進的意願,究竟是為了什麼,長年不輟的學習著不擅長的樂器呢?她又不需要靠此安身立命,如果只是想玩,明明還有更多更刺激的玩意兒可以嘗試。
薇若妮卡對她受到的特別待遇絲毫不以為意,還當成理所當然的關照,安然的接受下來。不過她也不以此炫耀,只是繼續到皮耶塔來練習,成為我們懵然不解的人物。
我們沒有在一起生活,所以一開始並不那麼熟稔。經過幾年的相處後,才漸漸打成一片。
薇若妮卡與我們的環境完全不同。
她有我們缺少的父母,有家庭,而且還是有錢人。衣服、鞋子都是上等貨,還能隨家人去旅行,也可以在街上自由的行走。夏天,會到本土的別墅去避暑。歌劇季則會穿梭在威尼斯各地的劇場。來皮耶塔的迎送都是僕人的職責,樂器也總是全新的。那是多麼精良的樂器呢?那時候,薇若妮卡心血來潮,讓安娜•瑪麗亞彈奏她的樂器,大家這才知道它的真正價值。雖然從遠處即能看出那是把好琴,但薇若妮卡不太會拉,也完全不懂它的音色。然而安娜•瑪麗亞一將它舉起,它就像施了魔法般流潟出豐富的音色,令眾人為之傾倒。
那時候,最驚訝的,應該是薇若妮卡本人吧。
薇若妮卡嘴巴張得圓圓的,一再眨著眼睛,注視著安娜•瑪麗亞的演奏。
安娜•瑪麗亞不愧是安娜•瑪麗亞,不論多麼珍貴的樂器,她都能從容不迫,悠然的彈奏。拉完一曲時,隨即乾脆的把小提琴還給薇若妮卡。薇若妮卡也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般接過去,再次嘰嘰嘎嘎(雖然這麼形容有點誇張,但想到她學習的歲月,不由得這麼說)的發出嘈雜的聲音。周圍的人雖感到遺憾,但安娜•瑪麗亞絕不貪求那把琴,而薇若妮卡也不會給她。
薇若妮卡後來又買了新樂器,一把又一把的更換不同種類的樂器。
我對薇若妮卡這種喜新厭舊,或是過度奢侈的浪費態度有點生氣,也感到厭惡。但是她後來(記得是剛訂下第一次婚期,訂婚後沒多久)就將那些樂器全數捐給皮耶塔,理由也非常正當,因為「不會再用了」。
我想薇若妮卡可能知道,用這樣的理由,我們都會欣然接受。我甚至懷疑她就是為了這一天,才毫不吝惜的購買、更新樂器。不過如果這麼問她,她肯定會否認。
「我一直在找那份樂譜呢。」
薇若妮卡把並排蓋住的撲克牌,一張,又一張的翻過來。這是什麼樣的牌戲,我不知道,也許是吉普賽人的一種占卜法。
「到處都找不到哦。每個地方都找遍了,皮耶塔的每個地方。」
「這麼說起來,妳的確在皮耶塔的書架找過東西呢。」
多年前,因為薇若妮卡很想一探究竟,所以我拉著她的手,領她到皮耶塔後面的小房間(裡面排列著放樂譜的書架)。那時候她沒告訴我目的,只是花了一個多鐘頭,把每份樂譜都檢查過之後,說:「看好了,謝謝。」然後回家。
「那份樂譜究竟到哪裡去了呢?後來我總是想,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問問韋瓦第老師。沒想到他這麼早就過世了。」
「要不要問問安娜•瑪麗亞?妳找的那個房間書架上,放的全是誰也沒見過的古老樂譜,常用的樂譜不放在那兒。而且,如果是皮耶塔擁有的韋瓦第老師的樂譜,問安娜•瑪麗亞比較快。」
薇若妮卡有點呆滯的看著我。
「艾蜜莉亞,妳真是傻瓜。」
儘管上了年紀,外表充滿威嚴,但薇若妮卡仍然保留著少女般的輕浮。「如果是問安內妲就能知道的東西,我何必專程去找呢。我說,艾蜜莉亞,我所找的樂譜,不是平常學琴時用的。安內妲若是找到那份,一定會把它收到那些書架上,所以我才會去書架上找。因為就算不用,安內妲也不會丟掉,安內妲的作風一定會這樣。所以我才去找的。」
「為什麼你確定不會用呢?很多孩子會來學琴呢。說不定現在也還在用。」
我如此反駁時,薇若妮卡狀甚開心的笑了。
「那時候的我沒有這麼想過。」
「嗄?」
「我從沒想過那些樂譜以後會對別人有用,我以為只有我會用,是為我而寫的,只能用一次的樂譜。所以,我偷偷寫了詩,在樂譜的背面。那東西其實也稱不上是詩,只是把想到的文字串起來而已。」
「真的?妳竟然!為什麼那麼做……」
樂譜是珍貴的財產,每個皮耶塔的姑娘都知道。在樂譜上任意寫詩,是我們連想都不敢想的事。
「誰知道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瘋狂的想寫下來,只是這樣而已。說不定我是期待韋瓦第老師讀到。妳看我,又不能像妳們那樣用音樂交談。但是,我也很想告訴別人:我在這裡。艾蜜莉亞,我呀,即使現在也有這種心情。當我孤伶伶的從這裡望著窗外,心裡便很不踏實。所以我精心打扮到外面去,但是那麼做並沒有意義。其實我心裡很明白這點,從那時候開始就知道的。我發現我不會得到幸福。正因為這樣,我時常會想,那段時光我做了什麼。拚了命的想,但是想不出來。我在那時候到底想做什麼呢?在那份樂譜上,我記得寫下了十分重要的話,但無論怎麼想都想不出來,而且樂譜又遍尋不著。艾蜜莉亞,如果妳幫我找到了那份樂譜,我一定捐一筆巨款給皮耶塔。不同於以往的巨款哦。」
「這不是個容易的要求,而且不知樂譜的下落,我也愛莫能助。若是以前,還可以問問韋瓦第老師,但現在他已過世,無法如願了。」
我這麼一說,薇若妮卡朝我瞅了一眼,懶懶的回答:「說得也是。」然後便陷入沉默。
薇若妮卡不理我,自己洗了牌,一張張排列在桌上。
我只能默默的看著這一切的進行。
外面隨風飄來貢多拉船夫的歌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