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
《福音演義:晚清漢語基督教小說的書寫》分為「翻譯編」及「創作編」,綰結七部出現於晚清的基督教小說為一帙。此中的著譯者有英國漢學大家理雅各,也有德國傳教士中的「梟雄」郭實獵等,俱是時傳教士中頭角崢嶸的人物,不論所論小說或所涉譯著者都代表性十足。《無名小說》與《驅魔傳》則是中國人最早創作的基督教小說。上下兩編合而為一,恰是清末基督教小說最佳的代表,可代表其全景,《福音演義》以小窺大,呈現出來的正是這幅全景。這也是目前為止,所有涉及晚清基督教小說涵蓋面最大的一部著作。
子鵬走進晚清基督教小說的研究,應該是他猶在香港大學當研究生的時代。他後來選定《天路歷程》為題,寫下《經典的轉生——晚清〈天路歷程〉漢譯研究》,在學界嶄露頭角。這本《福音演義:晚清漢語基督教小說的書寫》前,子鵬另撰有英文專書Negotiating Religious Gaps: The Enterprise of Translating Christian Tracts by Protestant Missionaries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則為他在牛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作品。就在我猶為他的成就驚嘆之際,子鵬又推出了厚厚一冊的《中國基督教文字事業編年史(1860-1911)》,展現他沉潛的一面,也可見他爬梳資料的本領。此外,子鵬也是位高明的譯家與精湛的編者,所譯與所編之作散見於港臺兩地,多數可謂功在清末文學的研究界。至於本書各章,我有幸多曾與聞:有些是因我身任刊物主編,有機會先他人而一讀為快,有些則是子鵬申請香港研究資助局的計畫前,承他看重而和我討論構想時得悉,有些則因學術會議故而得以當那少數第一位的論文聽眾。我的本行是比較文學,因緣際會研究起明清之際東來的天主教文學,基督教小說我所知絕不如子鵬當行。不過不論在哪裡,相關的學術會議總把天主教和基督教擺在一起;擴而大之,還會把和中國相關的其他宗教文學也彙為主題。我和子鵬訂交,應該就在某次籌辦類似會議的「會前會」上。
那一場會議,是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和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合辦的「中外宗教與文學裡的他界書寫」,時間約在2008年前後,子鵬當時發表的文章,就是本書「翻譯編」第三章的主題:博美瑞譯《安樂家》研究。印象中,子鵬對小說裡以「白色」為主的各式象徵闡述尤精,博得與會學者不少好評。在這之前,我又承子鵬惠贈一文,專論理雅各的《約瑟紀》,乃他新考而得的鴻文,本書中收為「創作編」的首章。子鵬出身翻譯系所,對理雅各英譯的中國經典當不陌生。在牛津攻讀博士時,他又以基督教中文文學的研究為職志,理雅各的小說創作也不陌生,《約瑟紀》自是難逃法眼。本書冠以「福音演義」一稱;狹義言之,書題所指的「演義」,就是類如《約瑟紀》這類由《聖經》擴大改寫而來的基督教小說。「演義」二字有中國古籍之典,卻因佛子借之推演經文,化為敘事而廣為明清史傳說部的編次者好用。子鵬慧眼獨具,早就看出清末基督教小說的譯或作者也有類似之舉。前述那場「會前會」,我受教良多。
《約瑟紀》實為《聖經》史傳。古人說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那麼《聖經》的演義——不論是以創作引申或以譯作申說——又能為我們帶來何種道德教訓?廣義言之,以《聖經》為鑑,我想至少可以揚善懲惡,說信仰而堅信心。理雅各繼馬禮遜出掌香港英華書院,所作雖不多,卻是傳教士小說家中的翹楚。「創作編」裡還有郭實獵,則不僅是《聖經》譯家,為太平天國提供信仰文本,也是位傳教士小說的能人,所撰說部達十餘種之多,本書中子鵬唯取《是非論》,一瓢而飲。但他對郭實獵涉獵實廣,認識精湛,從而編注了一本《贖罪之道傳―郭實獵基督教小說集》;其中也收錄了前及本書所論的《是非論》,閱之可收互參之效。當世研究郭實獵的學者,子鵬應稱第一。
郭實獵的小說之外,子鵬另編有《晚清基督教敘事文學選粹》和《道德除害傳——清末基督徒時新小說選》,一網打盡清末各類基督教小說的優秀之作。後書中的「時新小說」,係1895年傅蘭雅在上海各報刊徵文,舉行小說有獎比賽,擬藉此拔除鴉片、時文和纏足,繼而一新中國的結果,見證了當時基督教與中國國運的關係。這一百六十餘篇來稿的作者,都是大江南北的中國基督徒,子鵬在他們原稿的複製本中梭巡,最後終於以張佃書的《無名小說》與郭子符的《驅魔傳》為題,率先寫出了有關時新小說的兩篇專論。《無名小說》所寫特殊,和《天路歷程》此十七世紀新教的經典之作有關,因為小說以「時調」新譜班揚此一小說為十二個月令的勸世之歌,而主角卞尚文也因《天路歷程》此一時調而改宗,變成了基督徒。至於《驅魔傳》,則為「天上的戰爭」這個米爾頓曾取之撰《失樂園》的主題的中文新寫版,講魔鬼反叛上帝,擺布三個中國家庭中的人物,展開一段通姦謀殺而最後各得報應的始末。這兩個故事寫來頗見功力,可代表《清末時新小說》中150篇的時新小說。子鵬刷新了自己研究中國基督教創作性小說的經驗。勇於自我挑戰,令人佩服。
待我看到《福音演義:晚清漢語基督教小說的書寫》的書稿,才了解子鵬上述論文,篇篇都是研究計畫下的產物,都在本書的架構下一一撰就。子鵬在崇基學院有行政職,但他很少在社交場合現身,幾乎一下課就回家。我原以為他是臺灣所謂的「新好男人」,而他的確也是;不過我近來發現子鵬不隨便逗留在外還有一因:他擅於把握時間,全神貫注在學問上。《福音演義》是見證,見證子鵬由英國返港後十餘年掌控時間確實有成。
李奭學(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