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是個人的經驗,也是副刊變化簡史
黛嫚將在中副近二十年的工作過程梳理成這本真誠無諱的集子,說的雖是她個人的編輯枱經驗,卻也是一本第一線體驗與觀察現代副刊變化的簡史。
我和黛嫚有兩天的中副同事情誼。一九八七年,我原擔任《國文天地》國學月刊主編,梅新主編於年末找我進中副,懷著新鮮與好奇,我從《國文天地》下班後即進中副辦公室,開始下午四點以後的副刊編輯工作。第二天傍晚,我的對面坐進了新同事,黛嫚神清氣爽看來十分活潑愉悅地加入這個辦公室,空氣頓時生動不少,而我也不過早一天進入中副,她變成了最新的新人。同事們都友善的跟我們介紹新環境。
然而第三天我就走人了,原因之一是《國文天地》一時尚無主編接任者,希望我留任,之二是進入後才知道要同工同酬得加入國民黨,由於我非黨員,思忖加入政黨得由於本願,而非為工作加入,所以第三晚和梅新主編訪問了牟宗三大師後,跟他提出無法在中副待下來,很記得他勸慰我「別那麼傻,很多人想進中副工作還進不來。」而我仍然選擇告別,以致沒能與黛嫚繼續當同事。但三天內也略可認識了梅新主編的做事風格,他做事熱情澎湃、拼勁十足,三個晚上,天天跟他出去採訪或文友晤談,回家都半夜了。沒想到的是,雖沒待成中央副刊,繞了一圈,卻回到副刊編緝界,成為體驗及見證副刊變化的一員。
因此黛嫚書中陳述的副刊工作內容和媒體變化,深得我心,同時代同質性的編輯者深知其中冷暖,我們都是起於八○年代中的作者與編者,見識了副刊在七○年代以來最活躍、影響力最深的年代,當我們處身其中時,整個媒體環境的變化十分急遽,這和時代變化潮流是一致的,大環境講究快速淺薄,需要耐心閱讀的深度文學成為冷僻孤高的區塊,在已然擴充了許多流行素材的報紙版面裡,不再成為軟性版面矚目的焦點,有時還成為報社無廣告效益還增加成本的不可承受之重。
文人辦報的時代漸去漸遠,將資源挹注在文學版面上的榮景不再,報紙仍然維持副刊,一是傳統使然,但傳統不必然不能挑戰,要嘛擇菁去蕪,要嘛翻轉創新,媒體的形式不會一成不變,變化是可能存在的,目前已在進行中,會到達什麼程度,我們身在其中,時間的距離還沒產生,憑的是經驗上的預測;文學副刊仍然存在,另一個原因是報紙既講究提供豐富多元的閱讀,文學仍算是其中一元,雖然越是豐富的版面性質,越是培養了分眾的閱讀取向,文學版面是讀者選項之一。資方要照顧的是所有版面,資源挹注的輕重,與資方思維有關。資方必然要顧慮到報社事業的維持,維持的判斷又與哪塊版面與讀者較密切,可以討好閱讀群有關。供與需站在不同立場,各有思維算計,這是複雜微妙的關係,報紙提供了什麼版面,常常成因於一個非賺無以維持的事業體與編輯所組織的版面到底值不值得再成為成本中的一塊。在輕薄、易消化、鼓勵消費取向的報紙面貌中,還需要一些理想性做為社會責任,現在副刊仍能維持,是證明了還有理想性的存在,說來,只要還有文學副刊存在,即使資源有限,副刊編輯仍有責任透過版面讓文學發揮應有的分量 。
黛嫚書中陳述的,正是我輩進入副刊工作時的環境生態和趨勢變化,中央副刊的停刊促使黛嫚以退後一步觀看的距離,得以冷靜敘述二十年來的報紙副刊變化,以及編輯者的思考。所謂旁觀者清,她所提的對未來副刊的存續隱憂不無道理。但她也以編輯「在野」的身分,說明做為一名編輯,即使副刊停刊,仍可以在自己的崗位上,繼續寫作、推動文藝工作,猶如她以這本書,回憶編輯生涯點滴,讓我們看見一篇作品或採訪刊登在報紙上,背後是龐大的事業體運作與工作人員投注了他們長期的精力和熱誠,與許多人事交流才得以成就一塊版,日積月累,以版面顯現文學活力的縮影。
以文學能量來講,文學將始終存在,因為能量不滅,只是流竄,與時俱變的在不同媒介呈現。電子化閱讀使新聞紙本岌岌可危,紙本明日何在,都是個問號,明日副刊又將何在?但也不必太悲觀以為消失近在眼前,要樂觀看待會有不同的形式安置文學,電子化、影像化、網路社群化……,或者回歸紙本的樸實可親,因為未知,所以我們還努力著,站在此處凝視未來,在這個時代,應變是必要的準備。
不管未來變化了什麼,黛嫚曾為編輯人,以此書註記一段報紙副刊編輯歲月,她多稱頌梅新主編,其實在她擔任主編期間,必有許多擔當,副刊主編除了才識,還需要有一付好肩膀,擔起誤解批評責難,這部分她沒多著墨,說與不說間,謹守了格子內的分寸。此書在現在及未來回溯,於大眾認知與學院研究上都會深具意義。
蔡素芬
蔡素芬
知名小說家。現任自由時報影視藝文中心副主任、林榮三文化公益基金會執行長。曾任《國文天地》月刊主編、《自由時報》撰述委員、副刊主編。著有《鹽田兒女》、《橄欖樹》、《星星都在說話》、《燭光盛宴》、《姐妹書》、《海邊》、《別著花的流淚的大象》等長短篇小說。
推薦序
曾經,我們翻開報紙的第一件事是讀副刊……
二○○六年五月三十一日,中央日報走過七十九個年頭,印行了最後一天的報份,從此走入了歷史。就這麼巧,那一天中副版面上的專欄方塊正好輪到由我「值星」。報紙停刊的決定來得倉促,主編黛嫚一知道消息便通知了我,囑我為副刊寫下最後一次的「方塊」。我們在電話上沒有多講什麼,盡在不言中⋯⋯
時間回到一九八八年。
早我半年進入中副的黛嫚,替我引見了當時的主編梅新先生,第二天我便成為了梅新先生口中「一群小蘿蔔頭」的副刊編輯一員。那是一個美好的年代,報禁解除,三大報增張,中副一下子擁有了三個版,正適合意氣風發、對文學滿腔熱血的梅新先生好好大展身手!不怕我們這群才剛離開校園的文學科系畢業生之前毫無編輯枱工作的經驗,梅新主編一個個從頭教起。我本來決定要出國念書的,就因為這樣在國內多待了一年。
雖然一年後離職,但是我與中副的關係始終未斷,只因為那一份「革命情感」。在資源與另外兩大副刊明顯懸殊的工作環境,再加上報紙特殊的黨報色彩,我們這群年輕編輯在主編梅新的帶領下,更加認知到堅持這樣一塊兼具開放視野與文化內涵的純文藝園地之重要。大家每天都抱著﹁輸人不輸陣﹂的傻氣,把其他幾家的副刊攤開比較,一邊觀摩,一邊體會,一邊學習,怎樣可以讓副刊這個版面更靈活、更醒目、更⋯⋯
中副歷經了孫如陵主編的盛世、梅新主編的重新擦亮招牌(共獲得了四次金鼎獎)、到了黛嫚掌舵時,大環境已經越來越惡劣了。但即使如此,她不僅仍維持了中副一貫的品質,更時有前瞻性的精彩企畫佳作,身為老同事的我深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與藝高膽大。沒錯,黛嫚執掌華文報紙歷史最悠久的副刊那年,不過才三十出頭!
美好的一仗,我也曾在場。我們都在場。
這一仗,不光是為編一個副刊,而是為台灣文壇的深耕與傳承盡一份力。那個所有海外華人唯一看得到的副刊就只有中副的年代⋯⋯那個曾經在海外的大陸作家都渴望能在他們最熟悉的中副發表文章的年代⋯⋯
我彷彿知道,黛嫚有一天一定會把這一切都記下來的。果然,終於等到了這一天,當《推浪的人》的PDF檔一傳到我電腦,我便迫不及待一睹為快。許多往事歷歷在目──「中副新春茶會」的熱鬧、「百年文學研討會」的氣勢與名家雲集、諾貝爾文學獎開獎之夜的人仰馬翻⋯⋯──隨著黛嫚感性的文筆一一又重回到了心頭。但更多是我不知道的。那些是在黛嫚成為中副主編後所經驗的壓力與如履薄冰。在二○○○年後台灣社會與人文思想如炸彈開花,既可謂之多元,有時亦可稱之為莫衷一是的氛圍下,作為一個副刊主編,顯然必須對社會有更全面的觀察,對媒體有更深刻的體認,才能扮演好那個既要發掘新的聲音、又要保存文學超越政治傳統的掌門人角色。
閱讀這本回憶錄,讓我尤其驚喜的是,黛嫚不僅僅是分享了她在中副的寶貴經驗,更重要的是,她讓我們看到副刊其實也是傳播媒體的一環,它在台灣的藝文生態中所歷經的變化,與它為台灣建立起的許多人文軟實力,需要有像這樣一本書留下記載。
所以,這不光是一本散文集子,它也像一部文化史。黛嫚除了擁有一枝散文之筆,更有資料蒐集消化再重新鋪陳的學術科班訓練,在爬梳與副刊編輯相關的所有事務上顯得尤其駕輕就熟。不管是否曾是死忠的副刊讀者,你都會從她的書中發覺,台灣社會在過去三十年間的種種變遷,都相當程度地反映在副刊這個版面。而一個歷史最悠久的副刊就這樣悄然熄燈了,這背後亦有許多值得我們探討的問題⋯⋯
但,記憶的斷層卻可能遠比我們想像得更深、更黑、發生得也更快速。
而黛嫚的這本書,某種程度像是抵擋了台灣社會失憶的洪流──在「翻開報紙第一件事是讀副刊」這說法還未成為一句謎語之前。
郭強生
郭強生
知名作家,紐約大學(NYU)戲劇博士,現為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教授。曾以《非關男女》獲時報文學獎戲劇首獎,長篇小說《惑鄉之人》、散文《何不認真來悲傷》兩度榮獲金鼎獎。《夜行之子》、《斷代》入圍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另著有評論文集《如果文學很簡單,我們也不用這麼辛苦》、《在文學徬徨的年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