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非人性的治療----如煉獄的診間
除了吃藥之外,醫師叫你去心理治療,帶著忐忑的心情不但前往不想去的地方,還要做不想做的事:你要開口說話、想到就講。
不是該說的都說了嗎?還要說什麼呢?這豈不是雪上加霜,強人所難嗎!
這是接受心理治療時,許許多多的不情願、踟躕不前的一種。
好吧!宿命也罷,發生意外也罷 ,遇人不淑也就算了 …… 喂!等一下,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講得我口乾舌燥,不!舌頭抽筋又疲軟,而你呢?對!就是你,心理師,你坐在那裡幹嘛 ….除了偶而哼哼嗯嗯,有時還說了一兩句我聽不懂的話,好啦! 我承認有些時候、偶爾很生氣,有一兩次還嚇了一跳,甚至有點害怕,但是怕什麼鬼呀?怕魔神仔?你說呀!你回答呀!你有沒有人性啊?是不是跟你說說話就會好!就可以直達雲端、攀上天堂?你說呀!我們談很—久—了,偶K…
以假想的病人開始,病人的名字叫做「你」,而治療者、聆聽者的名字叫做「我」,擺盪來回於你我之間,作者娓娓述說多年的親身經驗,口吻像是街車在離峰時刻,以緩慢的速度迤邐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讓人想起《外行人的分析》與《精神分析引論》當中,佛洛伊德面對假想的聽眾、公眾人物時,說明什麼是精神分析,時而好奇的質疑、時而自問自答等等,多種語調的此起彼落。
透過徐徐行進的車窗,我看到什麼風景呢?我心中有個急切的想法是想要說清楚,是否有一種叫做「心路歷程」的東西?(第四章 )但是沒有呀! 我看見「廖姐路」、「慷懼路」,就是沒有「新路」這回事。你說「我廖姐」,其實是要我閉嘴(第五章)不要再煩你了豁,我語氣激動地、再三地向你說一樣的事,因為這很重要呀!但是你的眼眸,像是賭場中的吃角子老虎,左右雙眸各自呈現「慷」、「懼」兩個字,這是什麼意思呢? 又沒有掉落閃亮亮、碰觸得到的錢幣。算了,你就是不回答!喂!司機先生,你要載我到哪裡呀! 什麼?這是哪門子的回答:走就是了!!疑…這地方我好像來過,似曾相似,這裡亂糟糟的,你信誓旦旦地說這是如同戰爭般的移情(第七章),我不懂,不管,我不爽,以前很不爽,現在也一樣。你說我們各自丟出炸彈後,又各自退回安全的空間(第七章),等待讓「過渡空間」產生,過渡空間?這是什麼碗糕?但是你說我害怕先生的突然差點死亡,其實是我恐懼長期的恨意和詛咒奏效?心中可能是期待,而不是害怕,也不是擔心?(第八章) 你說的讓我一驚,好像有點什麼東西,但是我要想一想,可是為什麼只有我在想,這個片刻,我突然想起這種治療怎麼可能帶我升上天堂呢?而你卻回答我說:至少不是下地獄。
你要我想是嗎?好!你好像對你的同行提起後設心理學的巫術(第八章),請問,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這巫術的法寶?我想借的不是有的沒的,就只是巫婆胯下的飛天掃帚,你不是指出我一直在重複嗎?為什麼?你說要思考,好啊!你好好想吧!我只想火速離開令我難以自處的境地,既然不是我想像的天堂,而你又說不是地獄,那麼,我想這是介於中間的煉獄吧!我要飛得高高的化身為魔神仔,附在我討厭的人身上,讓他魂飛魄散,你不必害怕我會附在你身上,如果真的發生了,那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啦!要不,我就化身為那位可愛的老阿嬤,只剩三顆牙齒,掉落的牙齒是離開她的小孩,等一下,這麼說來她的嘴巴是另一個部位囉,這…這…這可是有違善良風俗,不過,這可是你講的,而不是我想的,如果是這樣,我比較想當等候看診的老太太,而你就是那個想賣我特效藥的郎中,我則不疑有它,不吝於給你看母親留給我的金手鐲,你處心積慮、非人性地對待我,我卻誠摯的回應你。怎樣,你慚愧了沒有(詩、小說、隨筆)?
好啦!原諒你啦! 你教你的同行對付我的伎倆是從哪學來?在倫敦嗎?那裡好像有不少你的隱私耶,作為被治療者,我是不是應該遵守你提的、佛洛伊德所說的節制(第十八章),不要太想窺看你的隱私?但是你在這本書的開端,說行文中藏有你的汙點,這…這是在誘惑我嗎?我不太知道,為何麼我想知道你的汙點,遠勝過於想知道自己的缺點,而這不是我前來心理治療的初衷呀?你可不可以有一點點人性,好心地跟我說為什麼?為什麼?
榮裕,你的這本書使我想起考克多(Jean Cocteau)作為編劇,在上演前對台下的觀眾說:各位稍後所看到的,比我現在站在這裡還更真實。寫這篇序的當時,我正在看勒高夫(J. Le Goff)的《煉獄的誕生》,在漫長的歷史中人們怎麼從天堂與地獄的二分當中,逐漸產生了要試煉、要等待的煉獄(le Purgatoire)空間,而在但丁的神曲成為獨立於天堂與地獄的第三個空間:煉(淨)獄。同時我也想起精神分析的診間,不也是一種介於主觀、客觀之間的存在,類似溫尼考特的過渡空間嗎?你的這本書是我念過的精神分析的中文書籍當中,最接近我的臨床經驗的書寫,期待日後有更多的台灣朋友在這領域內發表,因此這本書的問世,對我而言,也正是一種介於既有的與創造的,兩者之間的「過渡客體」。
楊明敏
精神科醫師、巴黎第七大學精神病理博士、國際精神分析學會精神分析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