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我頓覺口乾舌燥，大女兒貼心，倒了一杯水給我，說：﹁爸，你真不是蓋的，一個山卦，可以掰那麼多東西，那麼夾在雷與山之間，一陽在兩陰之間的﹃水﹄卦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喝了一大口水，說：﹁沒錯，水卦正是夾在雷與山之間，既動又止，既想加速又想減速，呈現進退兩難的局面，就是水。水卦又叫﹃坎﹄卦，是在大地上劃出一條溝渠的樣子，象徵危險、阻礙、困難的意思。看到水卦，我就想像我在高空走鋼索，為了保持平衡，我手拿著平衡桿左右搖晃，小心地一步一步向前走，不敢快，也不敢慢，全神貫注地為走在中線而辛苦操勞。這種持中的狀態，正是人生最辛苦的常態，但也是孔子最景仰的狀態，他因此而悟出﹃中庸﹄為至德的哲學。水卦代表危險、懷疑、困難，是俗世都畏避三舍的卦，可是依我的理解，水卦正是易經的精華，因為易經之所以用﹃易﹄，就是要化困難為簡易。沒有困難，那裡來簡易？易經的前二卦是﹃乾為天﹄和﹃坤為地﹄，從第三卦起，﹃水雷屯、山水蒙、水天需、天水訟、地水師、水地比﹄，連續六個卦都在講水卦，由此可見水卦在易經中的地位多麼特殊。﹃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水是酒食與血液，是生命之必需，水也是洪澇的兇手，困難是失敗的原因，但也是成功的良師，對水卦的學習，往往是易經中最迷人的經驗。人生到處是坎水，相撲比賽的雙方相持不下是水，同床異夢是水，愛恨交加是水，兒子夾在母親與妻子之間左右為難是水，方向盤是水，十字路口是水，牢籠是水，骨骸是水，因為它沒有內臟沒有皮表，所以大樓的鋼樑是水，謎題和難解的問題是水，把光明遮蔽的東西是水，日蝕是水，窗簾是水，慾求是水，刑具是水，烏雲是水，懷疑是水，誤解是水，傷心是水，吵架是水，戰爭是水，疾病是水，魔鬼是水。﹂

小女兒：﹁我不喜歡水，好多壞東西，有什麼好學習的，真不明白你是怎麼想的。﹂

我說：﹁沒有人喜歡被淹在水裡，可是倘若這是人生不可避免的過程，那麼如何面對水，學習水，克服水，善用水，就變成極端重要了。譬如吵架可以辯明真理，戰爭可以奠定和平，疾病可以強化身體，慾求可以激發奮鬥，懷疑可以促進風險管理，十字路口可以學習禮讓，愛恨交加可以磨練自我，困難可以聚集朋友，危險可以強化安全，魔鬼可以警示善惡。水卦的學習告訴我們﹃禍福相倚，吉凶相繫﹄的道理，所以千萬不可憑一時喜惡而放棄對水卦的學習。﹂

大女兒說：﹁如果把雷、水、山三卦加起來，是不是就是一個﹃天﹄卦？﹂

我說：﹁妳真聰明，天卦的三爻皆是陽，兼有上述三卦的特色，但是更強，它的能量占滿了空間，充滿最剛強的力量、意志力。﹃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句話妳們應該都讀過，除了強以外，它的自我很大，象徵很有能力，很堅忍，很自愛的強人。這種人是天生的王者，人中的龍鳳，受人景仰。但是這種人也很讓人頭痛，譬如他可能很自大，很驕傲，很不聽話，很固執己見，不留一點空間給別人，心裡容不下第二，結果成了大家討厭的獨裁者。所以只有力量，沒有空間，只有剛強，沒有柔順，天的優點可能變成缺點。當我看到天卦，我會想像我是森林中的一隻猛虎，水中的一條殺人鯨，空中的一條飛龍，或是神通廣大的孫悟空，所向無敵，是主宰一切的王，決定別人生死，任性執意，天威難測，胡作非為，挑戰權威，千變萬化，唯我獨尊，不可一世。這世間到處是天卦，宗教的教規是天，獨裁者是天，老闆是天，顧客是天，選票是天，財富是天，賭博是天，毒癮是天，跑馬拉松是天，征服百岳是天，考聯考是天，求生的意志是天，殘而不廢是天，視死如歸也是天。天災人禍是天，命運也是天。﹂

女兒們似乎被我的﹁天﹂迷惑住，陷入了沉思。我說：﹁如果有一個男孩很有天的能量，妳們願不願意嫁給他？﹂

大女兒：﹁不願意，因為太強了，太自我了，在他的周圍沒有別人的空間，即便再有錢有勢，只會愛自己，不會愛別人，不會是一個好老公的。﹂小女兒聽了也猛點頭。

我說：﹁沒錯，所有天的缺點，在﹃地卦﹄都可得到互補。地卦三個爻都是陰，代表無限的空間時間，廣大的虛無，柔順，沒有主張，沒有自我，沒有力量。當我看到地卦，我會想像我是包容一切的夜空，是默默的大地，是一匹任勞任怨的馬，是一個唯命是從的僕人，是在搖籃邊的母親。人生到處是地卦，空白的黑板是地，等待被感動的觀眾是地，無助的難民是地，空袋子是地，包包是地，保險套是地，衣服是地，員工是地，陶土是地，畫紙是地，地毯是地，墊子是地，任何提供空間讓人用，默默等候承載事物的都是地。地的柔順、利他、靜默是它的美德，可是相對的，它的缺點就是沒有主張，混沌沒有秩序，只有包容，沒有規矩，一成不變，卻了無新意。像這種男孩子，很溫柔體貼，妳們願不願意嫁給他？﹂

小女兒說：﹁怎麼行嫁？我最討厭男孩子沒有主張，我喜歡男孩子一眼就能看透我的心思，他決定的事就是我的最愛，我都不用出主意，他可以把一切搞定。只有溫柔沒有主張，像牛皮糖一樣，太娘娘腔的，一點都沒有男子氣概，怎麼行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