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
淡然中的永恆光彩
小學四年級時,父母親用好不容易存起來的積蓄,在基隆的烏橋頭附近買了一間二十多坪大的新公寓,我們一家人便從基隆流浪頭的平房搬到了烏橋頭的公寓。烏橋頭到流浪頭搭公車要坐十幾站,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但父母親可能覺得我已適應了學校的老師和同學,不想讓我重新適應新學校,所以沒有幫我辦轉學,於是小四開始,我常常搭公車通勤。
有時候,在碼頭當裝卸工人的父親如果剛好排班在下午,下工時就會騎摩托車到我就讀的中山國小校門口等我,接我回家。
有一天放學時,天空飄著霏霏細雨,天色昏暗,一片矇矇昧昧中,我收拾書包走向校門。基隆多丘陵,許多學校都是傍山而建,中山國小也是,我常走的學校後門並不是直接連結馬路,得要爬一段陡長的階梯。
一出校門,準備下階梯時,就看見一個清癯的中年人,正從階梯的底端向上走,他一看到我就立刻轉身,走向停在坡邊的摩托車。
我愣了一下,打量著這個背向我的中年人,手上拎著碼頭工人的膠盔,灰灰藍藍的工作服上沾滿了汙黑的粉屑,頭髮被毛毛雨微微打濕,間雜著銀灰白髮。拖著看起來疲憊不堪的步伐,身形略顯佝僂。
「那是父親嗎?」一個疑惑閃過心頭,身形是父親的、摩托車也是父親的,但那滿身的髒汙與疲憊不是我熟悉的父親,還有,那間雜的白髮,父親何時有了這麼多的白髮?
中年人坐上了摩托車,然後又回過頭看著我,我這才確定那是父親,趕忙走下長長的階梯,坐上摩托車,雙手扣著父親的腰,讓父親載著我回家。坐在後頭的我一言不發,難過心疼著,覺得父親很辛苦。
不知道,每當在童年記憶裡搜尋父親的模樣,那一幕細雨中的父親背影,就會浮上心頭。那背影太過鮮明,鮮明到,讓我幾乎記不起父親年輕時的其他模樣。
有一次,一位朋友問我,覺得自己小時候過得辛苦嗎?
我沉吟了一會,答道:「小時候家裡窮,但奇怪的是,小時候的我從沒有意識到自己是窮人家的小孩。」
我想,一方面是因為中山國小的學生,父親們大多是碼頭工人或做著其他勞務工作,家庭環境差不多,也就沒有感覺到誰家特別有錢或特別窮。
另一方面,我的父母親是以孩子為人生中心的父母親,什麼事都以孩子為優先。所謂的「苦日子」,說起來,也只苦到他們,並沒有苦到孩子,從小到大,吃飽穿暖,父母親沒讓孩子們挨過一天餓、受過一天凍。
也許,父親的雨中背影在我的心裡種下什麼了吧。我一直有個念頭,想把父母親從大陳島遷來台灣,然後在基隆定居的故事寫下來。但這個念頭卻始終只是個念頭,大約三年前,我終於「著手」實行這個念頭,挑了一天回家訪問父親,之後又陸續訪了幾次父親,也做了一些筆記。但卻一直沒有辦法真正的下筆把父的故事化為文章。
直到二年多前,我向《幼獅文藝》的主編吳鈞堯兄,提到我的想法,他說,不要想了,就直接做吧,來《幼獅文藝》開一個專欄固定的寫,有稿壓在,念頭就不會只是念頭,想法就會變成一篇篇的文章。果然,深埋在父母親記憶深處的種種故事,因著二年前在《幼獅文藝》開的專欄《大陳島的海》,一段一段的從父母親的口中說出,一句一句在我的筆尖記下。
有一次鈞堯甚至笑著說:「你這專欄,是我看過寫得最輕鬆的專欄。」
「怎麼說呢?」我問。
「因為,你簡直是把令尊令堂的話轉錄成逐字稿就可以交稿了!」
想想也是,特別是訪問父親時,我發現,父親說起往事,生動活潑、條理分明,幾乎不需要太多的雕琢,就可以成為一篇篇的文章。
從父母親口中整理家族歷史的這件事,對我實在太重要太重要了,方方面面都是。
記得,有一次應邀演講,正在幫父母親寫口述歷史的我,問台下一位還在大學讀書的年輕聽眾:「你覺得你了解你的父親嗎?」
他答道,算了解吧。我接著問,那你知道,令尊童年時最快樂的一件事是什麼?他愣了一下,搖搖頭,不知道。
接著我轉頭問另一位女生,妳知道妳的令堂小時候最讓她挫折的事是什麼?她也搖了搖頭。
你的父親覺得他最有成就感的事是什麼?最傷心的事?最喜歡的地方?……
我接著回頭問我第一個問的那位大學生,你還覺得你了解你的父親嗎?
他答道:「好像,沒有我想像的了解!」
我也曾經認為我當然了解我的父母。我是他們的兒子耶!怎麼會不了解他們?但這二年多,為父母親進行口述歷史,還原家族過往的點滴,重新認識父親和母親。才發現,我的了解,是我自認為的了解,父母親的人生裡,有太多精采而深刻的故事,我都不知道。
我從來不知道,父親剛出生時,曾祖母和祖母怕海盜擄走他,把父親抱進山裡避禍的故事;我從來不知道,父親小時候曾經在海上遇到日本兵,當時被大陳人視為嗜血惡魔的日本兵,竟會送父親一大塊麥芽糖;我一直以為在我心目中嚴肅寡言的爺爺沒讀過書、之無不識,直到爺爺過世近三十年後,訪問父親後,才知道,爺爺不但是操帆技術高超的船長,也是當時大陳島上極少數讀過書、識得字的人,愛說故事的他,還是在鄉里間深受喜愛的說書人。我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愛寫故事、我的女兒愛說故事,是因為我們都流著說書人的血,那是隱在我們家族血液中的一條河,就這麼默默的、不知不覺的、一代一代的傳承下去。
這一切的一切,差一點就會成為無解的謎,不只「答案」會被永遠遺忘,連「問題」都會被時間湮沒。
還好,我終於提起了筆,終於保存了這對別人來說或許平凡,但對我們來說卻萬分珍異的家族故事。
另外,這也是一本從微觀故事出發的大陳歷史。就像落在大河上的一片落葉,是要從宏觀的視點去描寫大河的蜿蜒,還是要從小葉的視點,去描述它的漂浪?這本書選擇了小葉的視角,借用父母親的眼睛,去看見一個時代的故事。時代本身就是由故事組成的,而偉大則是渺小的合體。以渺小為起點的歷史往往更真實、更深刻。
我也想過,用一種依時序進行的傳記方式來寫父母親的故事,從生到老,或反過來從老到生,或用一些小說的跳敘手法,從年輕跳接到年少,再從年少書寫到年老……。但我最後決定用一種和以往的傳記敘事不同的方式,以圍繞在父母親身旁的事件為軸心,環著這個軸,一點一點地鋪陳屬於父母親個人、也屬於父母親那個時代的點點滴滴。
可以這麼說,這本書的各個篇章,單篇單篇的自成獨立的一文,每一篇文章,都可以當成父母親人生的快速掃描;反覆地快轉、倒帶、再快轉!從這樣的重覆裡,不斷的重新組構,父母親以及和他同一時代、同一處境、同一階層的人,所擁有的共同精神。
最後,在這二年多的採訪過程中,自己得到了很大的啟發。在採訪父母的過程中,聽父母親細細數說他們人生中走過的辛酸、遭遇的凶險、經歷的困難,這一切不容易,在他們的口中卻顯得那樣的雲淡風輕的,我常想,就是這一份淡然,支持著父母親走過艱難的風雨歲月吧。
我想到法國作家妙莉葉・巴貝里(Muriel Barbery),在《刺蝟的優雅》一書裡的一段話:「在生命的潮汐起落中觀賞永恆。」
從父母親的那份淡然中,我看見永恆的光彩。
羅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