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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知曉海中每一滴水的真名?
文╱ 吳明益(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幾年前我應邀到柏克萊大學演講,安德魯‧瓊斯(Andrew F. Jones)教授與台灣的研究生楊子樵,帶著我到舊金山灣的秘境散步。那是一處填海造陸所形成的小半島,被當地人暱稱為"bulb"。海邊住著一些「無家者」和藝術家,他們用撿來的材料搭建簡易房舍,並以廢棄物創作。我們看著和太平洋截然不同的水色,幾隻帶著金屬感的綠色蜂鳥在花叢穿梭,灘地上鷸鳥和鴴鳥成群覓食,冠鷿鵜悠然划水而過。突然間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我們順勢望去,一隻加州海獺游過眼前。在那一刻,我想起入口處有一個簡陋的石牌,用油漆寫著library,箭頭像是指向這片海灘,也像是指向大海。
瓊斯教授本身是研究中國與臺灣流行音樂的專家,談天中提到日前邀請了長期為客家歌手林生祥作詞的鍾永豐先生演講,當時帶他一起去見了一位小說家。這位小說家正是當代奇幻、科幻文學大家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後來直到我見到鍾永豐,才知道勒瑰恩的詩也深深影響了他的創作。去年臺灣樂壇極精彩的一張專輯《圍庄》,其中〈慢〉的歌詞,靈感就是來自勒瑰恩的詩句。勒瑰恩的詩在台灣雖沒有翻譯,但她本來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位詩人。能把幻奇小說寫得詩意且具有高度哲理,當世作家能與之比肩的只有少數幾人。不久之後我的版權代理人譚光磊先生傳來勒瑰恩在pluk上評論了我的小說《複眼人》,我看著這位以作品導航我的作者所寫的字句,眼前又再次出現當日舊金山灣的美麗景象。
由於自己也寫作近似科幻或奇幻的作品,常有讀者會問及兩者的差別何在?事實上不僅是中文存在著翻譯上的差異,在其它語文的國度,向來也存在著不同的意見與立場。
東華大學英美系的陳鏡羽教授曾在〈幻奇文學初窺〉裡提到英、法語在相關用詞的互譯。她認為「fantastic literature」(Phantastischen Literatur)與「literature of the fantastic」(littérature fantastique)在考量發音、歷史與文類等理由下,應該譯為「幻奇文學」,而臺灣書市常用的「奇幻文學」對應的是"fantasy literature"。
隨著時代流轉更迭,近年法國學界提出的專有名詞"la littérature de l’imaginaire",指涉的是較廣義的「幻奇文學」,它包含了:奇幻(Fantasy)、恐怖(Fantastique)與科幻(Science-Fiction)三種次文類(最廣義的幻奇文學也包含魔幻寫實小說)。陳鏡羽教授說,法文「l’imaginaire」,多譯為「the imaginary」,意指虛幻的、非真實的想像或幻想。但翻成中文就麻煩許多,因為如果譯為「想像」,會和「imagination」造成混淆;但若譯成「虛幻想像」又有可能被誤解幻奇小說是「不合邏輯」(illogical)的。但好的幻奇文學並不是不合邏輯,而是它會建立一個特定或與真實世界交疊的時空,在那裡,自有專屬的運作邏輯。
時至今日,人類創造出的l’imaginaire,已不再限於文字作品,而是遍及詩歌、戲劇、電影、漫畫、電視、電子遊戲中。那被造出的各種異世界(如納尼亞、金剛、地心、太空)與異生命(如吸血鬼、僵屍、精靈、外星人……),正如托爾金在他的〈論仙境故事〉(“On Fairy-Stories”)裡提到的,存在著奇幻(Fantasy)、再發現(Recovery)、脫逃(Escape)與慰藉(Consolation)四大元素。創作者以人類心靈創造出各式各樣的外宇宙,最終要呈現的是心靈這個內宇宙。
與現在臺灣一般出版會把「奇幻」當成一種通俗文類來思考不同,西方的幻奇文學論述者,會從古老的文學傳統談起。包括阿普列尤斯(Lucius Apuleius)、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王爾德(Oscar Wilde)、卡夫卡(Franz Kafka),都曾寫過幻奇文學。因此,陳鏡羽教授說,幻奇文學的討論是「立足於詩學修辭傳統,來探討幻奇敘事與想像的文學性及其詮釋學目的性和語文的歷史性」。透過這個過程,得以窺伺「跨語言文化虛幻想像的美學,與再現神話創造的共通性」。
其中法籍理論家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的說法影響了許多人對幻奇文學的定義,他認為幻奇文學會讓主人翁在「超自然」以及「理性」之間產生猶疑,讀者也會在閱讀時,猶豫於小說裡所描述的現象,究竟是出自神怪?還是怪異卻只是一時難以理性解釋的自然現象?也就是說,作者以各種迷人、奇巧的「幻奇修辭」修辭與敘事,造成了讀者閱讀時恍惚狀態,才得以產生獨特的「幻奇美學」,以及那些存活於文字裡,讓我們不可自拔的「第二自然」(Artificial Nature)。
娥蘇拉‧勒瑰恩在世界文壇的地位不只建立在通俗小說上,也立足於「詩學修辭傳統」,以及她無與倫比的「幻奇修辭」與「跨文化的想像」中。那個獨特、專屬於勒瑰恩的文本第二自然,既立足於科幻陸地,也根植於奇幻之海。
1969年勒瑰恩以《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獲得星雲獎與雨果獎,這本科幻小說透過格森(Gethen)這個星球裡兩個國度的爭戰,展現了一個奇異冰原世界的故事,直到現在都仍被視為以科幻討論性別意識的重要文本──因為格森星人是一種「無性別」,或者說「跨性別」的生命體,因此他們的文化與社會制度自然也就與我們認知的大相逕庭。
這本傑作和《一無所有》(The Dispossessed, 1974),以及《世界的名字是森林》(The Word for World Is Forest, 1976)等系列作品,都與「伊庫盟」(Ekumen)這個虛構的星際聯盟組織有關。在短篇小說集《世界誕生之日》(The Birthday of the World, 2002)的序裡,勒瑰恩自己說明了這個字是她在父親的人類學書籍裡所遇到的一個希臘字彙「oikumene」,意思是「不同教派的合一體」(in ecumenical)。她以數本中長篇小說與短篇小說的聯綴,建立了一個隱隱相聯結的世界。這是勒瑰恩的努力──用自己一生創作的時間,來對應一個更大時間跨度的故事星雲。這是長時間勉力經營,不斷補遺上個故事空缺,承接前行敘事線索的寫作方式。
與那個太空航行、烏托邦社會、星際戰爭的世界不同,從1968年起的「地海系列」,則是一個由法師、術士、龍與神的子民共存的奇幻世界。從《地海巫師》(A Wizard of Earthsea, 1968)開始,直到2001年出版的《地海奇風》(The Other Wind)與《地海故事集》(Tales from Earthsea),創作時間長達三十餘年,地海群島典故繁多,傳說千絲萬縷卻齊整細膩,沒有一條線索未收拾妥切。與「伊庫盟」系列不同的是,這裡的人物彼此相倚,互為情人、師徒、仇敵……,它雖然「奇幻」,卻不是在遠方的星際間穿梭,而是伸手觸摸可得似的。法師們似乎就在我們生活的某處,開啟一道沒有人知道的暗門進入的時空裡,而不是幾千光年以外。
在這一系列故事裡,我們看到「雀鷹」格得如何面對「黑影」成長為法師、「被食者阿兒哈」如何以勇氣讓自己自由而恢復為「恬娜」;我們目睹了英拉德王子「亞刃」追隨格得去尋覓世界失序的秘密,和龍族族女「瑟魯」一同渡過逐步了解自己身世的時光,並且親見術士「赤楊」與格得等人聯手修補遠祖犯下的錯誤……。地海故事就像一部奇幻史書,裡頭每一個人的來歷如此清楚徵信,且都不是天生的異能英雄,而是靠著修煉與人生經驗換取成長。
學者在論及勒瑰恩的作品,往往都聚焦於性別與烏托邦及反烏托邦寓意。但近年漸漸有學者發現,勒瑰恩作品無論是科幻奇幻,毫無例外充滿了細緻的自然環境描寫,即使故事發生在遙遠的異星。
蔡淑芬教授曾寫過一篇題為〈深層生態學的綠色言說:勒瑰恩奇幻小說中的虛擬奇觀和環境想像〉的論文,探討勒瑰恩幾部小說裡的環境描述(她舉的例子部分學者會歸納為科幻小說),以生態批評來切入勒瑰恩小說,發掘裡頭充滿了綠色生態哲學。她說勒瑰恩的小說雖然套用外太空之旅的套路,但卻與高科技戰爭或異形入侵的「刺激、懸疑、動作」小說大異其趣,勒瑰恩描繪的異境是她「對自然的觀察、歷史事實的重組,以及對文明的觀察」。這一點都沒錯。特別是對「自然的觀察」這部分,勒瑰恩顯然是一位具備生物、生態知識,並且常以此做為隱喻的寫作者。
在勒瑰恩的巫師術士的奇幻世界裡,施法者必須知道施法對象的「真名」。但這些事物本然「賦名」卻與讀者所處的世界並無差異……或許勒瑰恩的意思是,在我們現今所知的「名字」背後,萬物另有其存在的真意。
比方說青年格得冒險所乘坐的船原名為「三趾鷸」,這是被他治好白內障的老船主贈送給他的。不過老船主希望他將船改名為「瞻遠」,並在船首兩側畫上眼睛,彷彿一隻海上飛行的鳥。老船主說,如此一來:「我的感激就會透過那雙眼睛,為你留意海面下的岩石和暗礁。因為在你讓我重見光明以前,我都忘了這世界有多明亮。」
而法術雖然能造風、求雨、召喚雲霧,卻沒辦法造出讓人吃得飽的東西,因為真正承載萬物的是生物循環,是無機體、有機體共構的生態系,不是幻術。在《地海巫師》裡,學藝的格得曾問專門教導技藝的「手師傅」,要如何把從石頭變出的鑽石維持住?老師傅回答他說:「它是柔克島製造出來的一小顆石頭,也是一小撮可以讓人類在上頭生活的乾泥土。但它就是它自身,是天地的一部分。藉由幻術的變換,你可以使『拓』(石頭的真名)看起來像鑽石、或是花、蒼蠅、眼睛、火焰」,但這都只是「形似」而已,物的本質並未被改變。另一位「變換師傅」雖然擁有將物變換為另一物的能力,這法門卻不能隨意使用,因為「即使只是一樣物品、一顆小卵石、一粒小砂子,也千萬不要變換。宇宙是平衡的,處在『一體至衡』的狀態。一塊石頭本身就是好的東西。」這裡頭不僅有微言大義,也充滿了深層生態學與生態中心論述的精神。
而在地海世界裡,施用法術還得依靠知識與語言文字。知識存在於書本(別忘了格得就靠書本而知曉龍的真名),也會隨著經驗、教導與外在現實而改變,法師一生都在找尋事物真正的名字。一片海不只是一片海,它是無數魚族、海岸、海潮、礁石、聲響……的名字所組構成的。唯有通曉這些事物的所有真名,才能領略世界是如何從太古演變至今,而法術也才有施展的可能性。
所以,「欲成為海洋大師,必知曉海中每一滴水的真名。」從太古留下的書籍與繁衍不息的生態世界,即是地海傳說裡的大法師們的「圖書館」與見習處。
在勒瑰恩的作品裡,有一篇收錄在《風的十二方位》(The Wind's Twelve Quarters)裡的短篇故事〈比帝國緩慢且遼闊〉(1971),描述一支太空探險隊登陸了編號為「world 4470」的星球。這支隊伍裡有數學家、「硬」科學家(物理、天文、地理)、「軟」科學家(心理學、人類學、生態學),生物家以及一位女性的「協調者」(Coordinator)。最特別的角色是一位童年時曾是自閉症患者的「歐思登先生」(Mr. Osden)。他是因為具有極為強大的「神入能力」(power of empathy),才被派上船的。因為人類對外星生物的形貌一無所知,歐思登的神入能力就像一個生命探測器。
World 4470是一個只有植物,沒有動物的世界,彼處沒有殺戮、沒有心智,只有一片寧靜的沉寂。但一次歐思登在林中被攻擊的事件後,他們開始認為這個星球的所有植物聯構成一個整體,「一個巨大的綠色思維」。人類的出現,造成了它們的恐懼,這恐懼就像鏡子一樣,反射回所有人的心底。
這支太空隊伍的組成,不就是一個「人類文明的有機體」?硬科學、軟科學、管理與工作聯構成知識體系各司其職,然而歐思登的神入(或移情)能力,最終才是與陌生文明溝通的關鍵鎖匙。這篇小說的標題"Vaster than empires and more slow"出自英國詩人馬韋爾(Andrew Marvell , 1621-1678)的知名情詩〈致羞赧的情人〉("To His Coy Mistress"),裡頭有一句是「我植物般的愛會不斷生長/比帝國還要遼闊,還要緩慢(My vegetable love should grow/Vaster than empires, and more slow)。勒瑰恩將這詩句化為故事,讀來動人心魄,也堪稱是理解她小說核心的重要注解。
在勒瑰恩的小說世界裡,對各個星球伸出善意之手的「伊庫盟」(Ekumen)文明存在了數百萬年,背後有一個更古老巨大的宇宙;而地海世界裡的諸島文明雖不知年歲,但絕對遠遠不及大海與天地。自然存在先於任何文明,比任何文明都「還要遼闊,還要緩慢」,至今仍以無意識的「愛」包裹眾生。
當科學不斷拓展它的領地,真正的科學家,當能更深地領略人類的有限與未知的無限。而真正的作家,也不能再以純粹臆度、感性與「神入」為本,以粗糙的修辭去滿足於膚廓的幻奇了。
勒瑰恩的小說世界,既強調生命對世界的知識理解,也不斷思辨存在的意義,她所展示的是一個連「烏托邦」也充滿歧義的世界。(《一無所有》一書的副標題正是「一個歧義的烏托邦」An Ambiguous Utopia)閱讀勒瑰恩如同被「變換師父」施咒變成蒼鷹、水族、龍、異星人或遺世者,思想貧弱的作家雖然也可以寫出這般天馬行空的想像,但那些想像卻無法打動歷經世事的讀者。
但勒瑰恩的文字不同,它好像永遠比你要蒼老、世故、天真,而且洞悉人世,那是太古而來的音響,存有知曉海裡的每一滴水不可能被一一喚出真名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