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學不來的影評 聞天祥
李幼鸚鵡鵪鶉,絕對是台灣電影史的一朵奇葩。
就像他從筆畫到字數都教人眼花撩亂的名字(也可以把他過去用過的筆名「青藍紫」、「荷&菊」算進來),這不是標新立異,而是熾烈地告訴所有人他的所愛與信仰。而其電影文字也總是如此坦承,且不厭其煩。
我和很多人一樣,都受過他的鼓勵與提攜。
由於非科班出身,我的電影養成大部分來自戲院、影展、MTV、電影資料館(早年叫電影圖書館)的灌溉;而許多影評前輩的文字,正是啟迪我想法、進而辯證不同觀念的養分。李幼鸚鵡鵪鶉「別無分號」的風格,自然對我影響深遠。高中時代,讀影評比看社會新聞還勤,電影書就是我的課外讀物。
有個暑假,我週末下午幾乎都泡在和平東路上的「電影劇場」,看完布紐爾、維斯康提、楚浮、費里尼的電影,就在回程公車上猛K劉森堯寫的〈導演與電影〉;準備大學聯考時,三民主義背不下去,就拿出當時還叫李幼新的李幼鸚鵡鵪鶉(他在2006年正式改名)寫的〈威尼斯∕坎城影展〉解悶,結果國父說的沒記得多少,倒是好些影展紀錄滾瓜爛熟。
所以很多影評人都是默默影響我的老師,只是他們不知道罷了!後來我也開始寫作。當我還只是影評圈裡一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小朋友,早已大名鼎鼎的李幼新是第一個直接鼓勵我的前輩,他的熱情融化我的怕生,更給了我繼續寫作的自信;如同黃建業把我從單純的影評寫作帶到教學與策展的領域,又給與我充分發揮的自由;都教我銘記在心。
然而寫了二十多年影評,李幼鸚鵡鵪鶉是我永遠都學不來的。
我曾開他玩笑:什麼片都能扯到雷奈、費里尼,每部片最後都變成同性戀電影!但我真正的意思是:當我們故作客觀、努力分析電影結構與作者風格時,他早已拋下桎梏,把所有電影都看成自己的。因此他總有些妙解,讓人嘆為觀止。
如果你仔細閱讀他的文字,會發現表面上「萬變不離其宗」,事實上文中旁徵博引的繁複程度,可一點都不含糊。亦即他對墨子、雷奈、費里尼的信仰,對奧黛麗赫本、楊德昌、蔡明亮、李香蘭的鍾愛,不只在那些令人側目的標題,更是在每篇文字的細膩反覆與推敲再三中。而且他從不吝於鼓勵那些初出茅廬、甚至名不見經傳的作品和影人;你說他濫情嘛,但他對於不滿的人事物火力全開時,卻是可以玉石俱焚、毫無畏懼的。
老實說,我從青少年時代讀他的〈名著名片〉、〈影壇超級巨星〉、〈港台六大導演〉到後來的〈關於雷奈∕費里尼∕電影的二三事〉、〈男同性戀電影…〉、〈鵪鶉在鸚鵡頭上唱歌〉,幾乎都不按章照頁,而是隨性所致,跳章跨節的。
不是不敬,而是即使只是一篇短文,也常能從他信手拈來、筆鋒一轉的柳暗花明裡,得到超乎意料的收穫,而不見得非要落落長,才說得清、講得明。他總能找出我看不到的細節或帶我到想像不到的境界。這也是為什麼到今天,我依然是他的忠實讀者,但從不妄想變成他。
李幼鸚鵡鵪鶉出新書了。
其實,我一度推卻為他這本大作寫序的任務。
因為無論輩份、成就,我都沒有資格置喙一語。
但再想想,他都可以毫無身段地鼓勵年少時候的我,即使我當年也絕非細腰男孩(嗯!這個玩笑和典故非要他的忠實讀者才會懂),我好像無須不好意思冒犯了。
因為他的啟發,讓我對電影永遠學習保持開放,也甘之如飴地從那些比我更年輕更精彩的寫作者身上改進缺漏,並警惕自己永遠不可變成他失望與撻伐的對象。有幸、有緣的話,你也可以在他宛如迷宮的文字裡,找到電影的桃花源。
自序
墨子、雷奈、費里尼、奧黛麗.赫本、楊德昌、蔡明亮、李香蘭的共通性--對於「非我族類」的包容與尊重
一直想寫一本書。書名是:雷奈的《穆里愛》與費里尼的《愛情神話》。感謝鄭秉泓幫我圓夢。他是詩人也是電影學者,許多篇文字的標題經他潤飾,化腐朽為神奇,漾出詩意。突然想起1996年我那篇〈小劇場與社會禁忌〉漏看鴻鴻許多齣舞台劇,央託鴻鴻增補、指正,不料他寧可讓他大作從缺,反而代勞添加許多章節的小標題,詩般字句,美不勝收。
2010年,承蒙孫松榮教授邀稿,讓我有機會公開懺悔以往的誤讀錯解,改寫出更正版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是托爾斯泰文學∕奧黛麗.赫本電影《戰爭與和平》的1960年初期背景的台灣版∕楊德昌版。我讓這個標題成為此書一部份,感謝為我策劃、編輯的鄭秉泓允許我另闢篇幅撰寫別人可能不知道的蔡明亮,這正是我有幸比大多數超級影癡早很多年就認識蔡明亮而我一直想寫未寫的心願。於是,蔡明亮與李香蘭的名字,也進到書名中。
不知不覺間,寫了一本可能是台灣最長書名的書。擠不下國家圖書館的書名編目,只好做為封面文案。鄭秉泓的體貼,在幫忙設法簡化書名時,摻進了詩化。
電影學者曾炫淳早在2011年就把我影像版的《鵪鶉在鸚鵡頭上唱歌》(長達84分鐘)PO到網路上,現在讓我和《我深愛的雷奈、費里尼及其他》這本書受惠無窮。法國美少男讓─巴提斯特.狄艾黑在雷奈電影《穆里愛》裡的丰采、在費里尼電影《小丑》裡扮演自己(在劇場獻藝的魔術師)現身說法既玄又炫,盡在其中。曾炫淳還把我1993年19分鐘的短片《生活像電影──奧黛麗.赫本的二三事》(經由我刪除可能引起版權爭議的動態影像,保留全部用照片說故事的原貌)PO上網路,同樣讓這本新書有大量珍貴照片方便參照。
2011年10月17日應政儒導演要我演裸男A的影片,原先外景突然生變,我趁空由朋友和何明鴻載到烏來九寮溪逍遙。六、七位男女遊客在烏來大瀑布旁的涼亭烹食、煮茶,氣味引來蟲蟲飛舞。有一男竟然對蟲蟲窮追猛打,讓我非常錯愕。我實在按捺不住,前去勸說:「對不起,先生,這裡的大自然原本屬於原住民跟這些動物、植物,您跟我都是外來的遊客。我知道您跟我都非常痛恨蔣介石這種外來政權對台灣本土的蹂躪踐踏,我們就千萬不要跟那個獨裁暴君一樣欺負這裡的動物、植物。對這隻蟲蟲來說,我們都像是可怕的外來政權,入侵了牠們的領域。何況,牠原來也不想靠近,而是您煮食的氣味吸引了牠,怎麼可以責怪牠呢?」我非常喜歡「外來政權」這種很有創意的詞彙。有些人認為中國國民黨已經逐漸本土化,而且政權也一度和平轉移到台灣民主進步黨的手裡,大家不該再用「外來政權」這種名目挑撥離間已經(逐漸)融合的族群感情。對於這種論調,我有另類想法。且看Rupert Wyatt導演、James Franco主演的美國電影《猩球崛起》(Rise of the Planet of the Apes)裡,黑人與白人族群融合、彼此和睦的結果是狼狽為奸,共同欺虐其他物種(猩猩)!紀錄片導演∕文學才子陳俊志2003年要拍攝我。我把他帶往我的鸚鵡、我的鵪鶉、我的小白文鳥,還有動物權,我把他帶往雷奈、費里尼、奧黛麗.赫本的電影,他都不感興趣。我說如果他只拍攝我對美貌細腰男孩的意亂情迷,只拍攝「我對男色與男同性戀的遐思而從不實踐」這項特色,那將是片面的我而非全面的我,那將流於浮面表相而不深刻。他回應既然我崇拜墨子的和平、博愛、平等理念,就應該貼近普羅大眾,怎麼電影品味卻這麼菁英小眾呢?或許我身在雷奈、費里尼這一邊,心在墨子疼惜的普羅大眾那一邊,看起來衝突牴觸,卻可能是我的雙重自我。1989年我策劃金馬國際影展時,率先延攬「台語片回顧展」成為影展三大主題的一環。我從小在全是外省人的封閉軍方眷村成長,爸爸是上海人,媽媽是江蘇人,我不會講、甚至幾乎完全聽不懂台語(河洛話)。赫然發現,從墨子到雷奈∕費里尼電影其實潛藏著偉大非凡的共通性,那就是對於「非我族類」的尊重與包容,奧黛麗.赫本甚至從在電影《修女傳》中去非洲救苦救難實踐到生活裡(擔任聯合國親善大使為第三世界的婦女與兒童謀福利!)。這也是讓我忙著女性主義、同志平權、動物權、妓權(而且主張男妓合法化)一把抓,而又三不五時為台灣原住民與外籍勞工的受迫害、遭歧視頻頻開罵的原因與動力。
劇場、舞蹈,電影、攝影、美術都非比等閒的藝術家貧窮男(田國平)三番兩次提供先進器材方便我看電影與錄相,柯典延也幫了大忙。貧窮男與留榕培還常為我在電影上、生活上、醫學常識上指點迷津。王派彰與林志遠、游婷敬與女性影像學會、許淑貞與她的光點全體同事、張烈東與東暉公司、劉蔚然與陳俊蓉、陳怡君與廖宇逸與新竹影像博物館先後提供了多樣器材與設備賜助。陳俊志甚至賠上DV攝錄機供我揮霍。孫志熙支持珍貴影像。王耿瑜還慷慨奉送私家相簿。高雄市電影館長期給我薰陶。江世芳、盧郁佳、姚立群、但唐謨、Ms.林文琪、吳俊輝、蔡其達、朱偉誠、張士達、邱祖胤、何怡、黃香瑤、蘇煌期、陳堯興、劉德湧、林恆青呵護拉拔,江秉憲(與鄭秉泓、貧窮男)穿針引線把聞天祥拖下水為這本書賜序,葉子謙高品質(而且無酬)剪輯大批影像,曲家瑞教授與孫松榮教授提攜激發我研讀電影看到更細緻的層次。《破》報總編輯黃孫權多年來給我園地撒野,歷任編輯也都極度包容我的愚昧(尤其近期的王婉嘉、顏寧儀、陳佩甄、蕭雅倩、蔡雨辰、林倩如、洪儀庭、周依璇的啟發與互動),都讓我萬分感謝。Dr. 雲中君則提供了法文書名。所有幫助過我的人,共同完成了這本書。
我最愛的電影海報是雷奈的《天意》(一隻手握著像花又像筆的枝幹。筆尖在書寫,妙筆生花,所以頂端開出燦爛的花?花形似人腦,明喻作家用腦構思、創作文學)與費里尼的《羅馬》(三個奶頭的女人,集寫意與奇想於一爐)。我最愛的電影廣告文案是朱爾斯.達辛《熱情之夢》海報上的字句:
I heard the cry of an anguished woman and my heart cried too.
(有人哭泣,我心悲鳴)
這幾張電影海報,都是影像版《鵪鶉在鸚鵡頭上唱歌》的episode(s),曾炫淳早已把全貌PO上網路。
這本新書的完整版法文書名是:Muriel (Alain RESNAIS)/Satyricon (Federico FELLINI) encore et toujours, ou Audrey HEPBURN, Edward YANG, TSAI Mingliang, LI Xianglan (Shirley/Sari YAMAGUCHI), Mo Tze (Mo Ti/Mo Di) et les Autres。意思是:又是雷奈的《穆里愛》與費里尼的《愛情神話》,總是雷奈的《穆里愛》與費里尼的《愛情神話》;或者,奧黛麗.赫本、楊德昌、蔡明亮、李香蘭(山口淑子)、墨子及其他。
我寫的每一本書您都可以從任何一個章節閱讀。這本書也一樣、連這篇「序」都這般。謝謝鄭秉泓。
李幼鸚鵡鵪鶉
2012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