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說不盡京都迷人 舒國治
京都一晃眼又好兩年沒去了,卻不時思念及之。我常想,為什麼總是京都?為什麼?
想來想去,我想最主要它太像可以是所有中國人自己偶要一去探看的故鄉。
怎麼說呢?一、它可以全面的、安安靜靜的讓你細細端詳而絲毫不被驚動。乃你的長相完全融於其間,不被視為西方外地之人。正由於你不受盯看,以是方得從容參詳。二、只要不開口,你所收得的京都,便是最視覺之京都。而純粹視覺下的京都,我以為正是京都的最高美感。然則此種純粹眼睛收得之京都,必須閒閒得之,必須不被別人盯看。三、京都之最美,常在於古寺、名所觀賞之際中途穿街走巷所不意經過的零星片斷景致。此等景致,不是你曾於唐宋詩文讀過,便是你童時上學放學田野阡陌走經,這諸多綠草野花,小橋人家、店窗肆帘、短崗土牆,便是我等外國人亦可視作故鄉之最佳家山鄉田也。
然如此這般的京都,或只有「在京都過尋常人家日子」之人才可獲得。我等外地遊客豈能妄想?看來只好扮演。
扮演,要訣在於不貪多。亦即,每日去的景點,盡量少。
例如去嵐山、嵯峨野,只去一個寺院,如常寂光寺。天龍寺、大覺寺、二尊院、化野念佛寺皆不去。再就是,只選幾處閒逸小區塊散步;如自小督庵往吉兆附近的保津川邊走走看看;如天龍寺北門的竹林;如大澤池周邊;如落柿舍左近的菜畦人家;如瀨戶川北面的鄉舍田疇。
例如去宇治,只在宇治川兩岸慢慢蕩步;北岸的靜美人家,南岸的土堤樹影,皆是幾百年因緣際會沉澱下來的至佳勝景,世界之大,沒有太多這樣美妙的又有山水又有人煙的所在;即使沒去平等院,沒去源氏物語博物館,宇治已足以悠閒徜徉一整個下午了。
例如一早至北山通的植物園北門前的「進進堂」二樓吃早餐,麵包種類繁多。再散步至賀茂川邊,南行,先逛東岸,再逛西岸(如加茂街道),出雲路橋左近最值佇足,可深深大口呼吸。若遇隆冬,偶飄雪,一觸川面便化,幽清極矣。
例如去奈良,在最無人時分,佇足猿澤池畔,亦可高高站於東北面的階梯(通往五重塔者)上,可細細體會一兩百年前江戶小說的典型場景。自一□鳥居,穿過江戶三旅館的木屋群落,東南行,至浮見堂,再往志賀直哉舊居,這一路上,樹林景,池塘景,民家景,俱最灑然。奈良公園,處處可流連,尤以二月堂向西向北稍走,景最雅馴,大湯屋、鐘樓可略看,正倉院這大木架床式倉庫建築,可遠眺。
例如每月二十五日去北野天滿宮,逛古物跳蚤市場,一兩小時逛完,可至北野白梅町站,乘京福電鐵這種小火車,慢慢吞吞的坐個四站,至御室前,此站正對著一座寺院(仁和寺也)的山門,何等凡俗的庶民街坊小景,卻又是何等獨絕天成的至妙奇觀。這節小火車可一直坐至嵐山,車窗外全是伸手可及的尋常百姓與店家。這一路上,即使不去龍安寺,不去等持院,不去金閣寺,不去妙心寺,亦絕對是一塊令人怡悅的京都。
要能捨得,才更有獲取。近讀曾郁雯新書《京都之心》,發現她玩賞京都每日只專注一二件主要事,竟是感觸極深;關於食物,名目細細描寫,材料花色娓娓記錄,或許有賴她的勤於拍照,勤於做筆記,甚至有賴於她的不厭其煩的詢問。關於日本人的體貼,或日人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細膩設計,她鉅細靡遺,盡看在眼裡;或在於郁雯自己便是來自很懂體貼的家庭,自己原是享受體貼也享受貢獻體貼的一個佳美生活實踐者。
郁雯或許對於美、對於物質、對於生活,有極高的著迷,有極精密的凝視,有極探根索砥的好奇心,這樣的人,日本,或說京都,於她真是再理想也不過的地方了。
她寫到吉田山莊,我經過多次,從未進去。她寫晴鴨樓,寫好些個料理旅館,皆有意思之極;教我這個一家料理旅館亦未下榻過的門外漢亦不禁心生羨意。尤其她說早上起不來,可以賴床而女中亦不來催促,與深夜套上旅館拖板往牆外深巷吃宵夜,更是令我常住晚上有門禁而早上十時前必須離店的這種小旅館住客感到汗顏之極:於京都太不曉繾綣人情之享受,只一意拘守簡儉、屈就於日人冷峻之無謂慣律,太不值也!
加上她寫景有一股躍躍欲喜(因出遊太興奮矣)的筆意,毋寧暗合「和風」的輕巧靈動(像描寫某人用「寡言毛衣男」字樣)。她寫京都「煮婦」喝百貨公司地下樓的下午茶,「聊啊聊,聊到該準備回家煮飯了,會突然回魂,馬上做鳥獸散」,去買「半熟品」,「回家加工幾下,就不會被發現整個下午打混的秘密」。說到吃湯豆腐,「先回旅館沖個澡……,記得千萬別噴香水」。
她的生活實情感受恁是飽滿,很自然便能道出「宇治……和故鄉三峽很像」這樣生動之譬喻,太多太多字裡行間對遊賞異地千花萬草的無盡感激與人生在世的知足滿意,這才真是旅行寫作最富深情之流露也。
推薦序二
花朝一瞬 張瑞芬(逢甲大學中文系專任教授)
二○○八年十一月,在歐巴馬勝選,陳雲林訪台的諸多騷動中,讀到《京都之心》這一帖深秋的清涼方,飛揚的情緒因之靜定下來。在出版市場寒凍的現下,林文義讚譽曾郁雯的一句「美質歸返」,為文學人的純淨心靈所下的註腳,又是何等有份量而令人喟嘆的話。
剛讀曾郁雯這本圖文並茂的《京都之心》,我真的忍不住笑。這簡直是舒國治粗手大腳門外漢的反面版嘛!追櫻、探楓、賞雪,人美麗,景清幽,杯盤瓷碗像擺家家酒,每個環節都不可破壞了美感。在曾郁雯習為珠寶打理門面的一雙巧手下,京都像五十六面完美切割的頂級鑽,不同角度都輝映著光。圓球漆器內裝著濃稠泛光的麥芽糖,是紫米熬成的水飴;旅館料理的描金碗一打開,新鮮牡蠣像一顆顆綠色寶石鑲在雪白豆腐裡,極盡奢華感與幸福感。入席前,和服女侍還要先斂眉低眼,跪坐一旁,文謅謅送上親筆書寫的和紙雪箋,上書俳句古歌——「雲月,山風吹動夜間的紅葉」,然後才開始十數道菜的精緻盛宴。吃湯豆腐需著素淨衣褲,禁用香水;美麗的「和紙」是和服中隨身攜帶的精美紙箋,用來抄寫詩句,置放點心,又稱懷紙、宣紙,有著銀色絲紋和樹皮纖維的觸感。這會不會太累人了啊!(套一句張愛玲的話,「這樣有計畫的陰謀我害怕」)。要我說,我還是鍾情舒國治筆下的山野民宿,深夜返來,只有一隻主人養的貓在玄關看著你脫鞋那種。
然而一篇篇讀下去後,看法竟然逐漸有了不同,同為異國旅人,舒國治如導演勘景,冷靜旁觀,曾郁雯則豔妝釵環,入戲深矣。如果說舒國治美在個性,曾郁雯則是美在靈性。《京都之心》擺脫了歷史與知識的沉重包袱,行遊於一座猶如唐朝古裝片的古城,於心靈與感官,都是一場美不勝收的盛宴。在這一卷日本平安王朝的長恨歌裡,女主角們一個個叫做空蟬、夕霧、夕顏、紫之霧或朧之月,簡直比瓊瑤筆下還夢幻;而那些寺院鐘樓,巷弄長廊,青石苔階,都像是背後有一個古老淒美的故事一樣。從「月度嵐山」、「落英繽紛」、「櫻之夕顏」、「夏日已遠」、「天光倒影」這些篇目,即可略窺本書的優雅情調。而把《京都之心》當作食經的老饕,〈晴鴨樓前秋無聲〉裡那連續十數道,精緻非凡品的旅館懷石美饌,無疑最稱經典。
虧得學歷史出身的曾郁雯不打算調書袋,讀者因之不必去管豐臣秀吉、幕府軍隊、源平大戰,或德川家康的興亡滄桑,用川端康成、梁容若或林文月、舒國治、壽岳章子筆下一鱗半爪的認知儘夠了。《京都之心》整本書,事實上是像清水燒那樣講究「究極之美」的逸品,詩文佈局,精工鑲嵌,和京都這個城市一樣充滿了不惜工本的堅持。真正住在京都的老住民,是在巷閭曲折如鰻魚的家中,透過質地良好的木頭窗框往外看,並竊竊私語著外界,而黑瓦白牆青苔,卻成了外來客引發想像與靈感的全部。
《京都之心》裡,曾郁雯的文字有一種平和遠意,取鏡則是極簡禪風,頗為不俗。把二○○八年正值「《源氏物語》千年祭」的古城京都當作人生布景時,那些食器、桌腳與牆影,襯托的就是人的優雅閒情,一種在原本匆忙步調的現實生活中逃逸的必要,緩慢的必要,以及專務細節的必要。你看她這樣描寫荒野山村百年木造老屋裡午後光線的遊移:「陽光好像跳著圓舞曲,不斷從四面八方聚集,從咖啡杯流連到糖罐,移轉到酒杯時就順著圓弧杯口迴旋出金色波光,桌上玻璃杯內插著白色小雛菊,是我少女時代最愛的花朵……」。這光影、顏色、香氣的躍動,連結上生命與時光的流轉,正像唐諾序壽岳章子《千年繁華——京都的街巷人生》所說,美麗的,同時也最脆弱,不易留存,如同我們曾有的青春幸福日子。曾郁雯這種無事寫得一段的淡遠,一分品味優雅,加三分人間煙火氣,把整個古典味的京都,加上了珠寶設計的現代感,竟宜古宜今起來。
臺大歷史系出身的曾郁雯,一九九八年出版過散文集《鯨魚在唱歌》,這本城市心情筆記雖然沒有引起文壇太大的注意,然而十年來她做珠寶設計、寫劇本、主持電視及電台節目,成績斐然,成了一位多方位的藝術創作者,一九九九年更以「幸福進行曲」榮獲金馬獎最佳電影歌曲。近日她與作家林文義新婚消息一傳開,大家才猛地醒悟林文義散文集《幸福在他方》,原來典出於此!川端康成筆下的京都,是虛無頹廢,淒美妖妄,在曾郁雯筆下,卻是春日晴暖,風吹花開,讓人燃起幸福人生的想望。
誠如書中所說,「正逢花開一瞬,至福的喜悅便鋪天蓋地的湧現」。臺灣有沒有一座南禪寺,能守在哲學之道盡頭,讓全世界的旅人,在不同的季節紛紛到來呢?《京都之心》於作者而言,猶如心靈後花園,一個休憩空間,可尋找心靈悸動的一方淨土。對讀者而言,在國境之南,想像雪鄉之春,京都這布景未拆的古裝劇,悠悠沉睡千年,讓人也想遁到其中,作一個不醒的白日夢。從曾郁雯書中一覺醒轉,回到紅塵俗世,竟發覺瓦片上陽光白花花,爐上蒸黍猶未熟哩!
自序
純粹之粹 曾郁雯
西元七九四年,日本延曆十三年,桓午天皇遷都「平安京」,不管當初是為了避禍或懺悔或逃避,這個仿造中國唐朝長安而建的古都,度過平安時代四百年榮景,一直到西元一八六八年,明治天皇遷都東京為止,京都看盡了千年風華。
四百多處神社、一千六百間佛寺,日本的國寶及重要文化財五分之一都集中在京都,其中十七個還名列世界遺產。洛中是新與舊的二重奏,最前衛的京都車站傍著東本願寺;下鴨神社、西陣織會館、御苑、二?城、東寺,由北到南可先一一漫遊,時間充裕或隔幾日可走訪梅小路蒸氣機關車館、涉成園、三十三間堂和北野天滿宮,洛中從古至今都是繁榮的巿中心,也是購物天堂。
洛東為觀光盛地,第一次到京都的旅人幾乎都會選擇東山這個區塊,從最北的銀閣寺、知恩院、八?神社,祇園,接到高台寺、清水寺,更是歷久不衰的黃金路線。
洛西以竹林、古剎聞名,若嫌金閣寺太輝煌,薄雪輕覆的初冬時節最佳,再加上龍安寺及仁和寺,也夠玩上一整天;如果搭小火車到嵐山、嵯峨野,大覺寺、天龍寺都值得一遊。假設要去更北的高山寺和神護寺,建議一大早就出發,甚至夜宿山中一晚,時間才夠充裕;從嵐山往南的另一個景點是西芳寺,又稱「苔寺」,可想像其「苔」之美,但至少要在一個月前預約,困難度雖高,依然值得細心規劃。
洛北則以「大原」的自然景觀勝出,寂光院、三千院、詩仙堂、曼殊院、光悅寺、源光庵,光看名字就美得不得了。這裡還有一座「修學院離宮」,也需事先申請,是洛北首屈一指的築山迴廊式庭園,大而美;洛北另一條旅遊路線是走叡山鞍馬線到最北的貴船神社、鞍馬寺,前者每年七月七日都舉行盛大水祭,夏天的川床料理不輸鴨川,鞍馬寺則在十月舉行「火祭」,水火既濟,從夏天一路熱鬧到秋天。
洛南的氣氛就完全不同,東福寺是賞楓第一名所,伏見稻荷大社朱紅的千本鳥居因「藝伎回憶錄」這部電影更紅;醍醐寺位在較偏遠的西南方,其實是日本人鍾愛的賞櫻名所,七百株櫻花同時盛開,何等壯觀的畫面。若搭JR奈良線往南可達宇治,這裡是茶與源氏物語的故鄉,平等院更是貴族文化完美的極致。
約略走完京都這五大區塊,我前後大概走了將近十年,從一九九八年開始幾乎都在國外過年,其中除了某一年在義大利吃年夜飯之外,都是在日本的北海道、東京各地送舊迎新。真正密集跑京都是最近四、五年的事情,追櫻賞楓是藉口,逃離台北才是理由。
台北是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城巿,一○一的樓高很快就被超越,我們卻永遠失去美麗的天際線。台灣有沒有一座南襌寺守候在哲學之道的盡頭?只要很安靜很安靜地守候在那裡,就能讓全世界的旅人,在不同季節紛紛到來,一來到這裡心就舒緩,人也跟著清爽。
茂呂美耶在她的《江戶日本》提到能獲得「吉原遊廊」的「遊女」青睞者,有三種條件,氣魄、粹與金錢,「粹」指的是「通達人情、熟諳世務、思想開明、風流儒雅」。江戶時代有兩位名留「青史」的富商巨賈「紀文」與「奈良茂」,兩人都是大木材商,而為幕府御用,所以很愛彼此較勁。有一天奈良茂派人送了江戶時代最受歡迎的蕎麥麵(而且一次都要吃兩盤)給吉原的太夫(最高級的花魁),紀文不以為然,嘲笑奈良茂小氣,竟然只送兩盤,就命人搜集全吉原的蕎麥麵送給所有的遊女,不料竟然一盤難求,原來奈良茂早一步就派人一家一家打點,所有的麵店都拿到當天的營業額,全部休業打烊,所以太夫吃到那兩盤蕎麥麵真的是有錢也買不到,當然珍貴。這一回算是奈良茂贏,但奈良茂的玩法,茂呂美耶認為只是「獨樂樂」,紀文卻是「大家樂」,就算他是個善與官方勾結的奸商,江戶人還是喜歡他「粹」的玩法。據〈隅田川乘涼記〉所載,某個夏夜江戶人聽說紀文在隅田川乘涼,紛紛跑去湊熱鬧,看看紀文又有什麼新花樣。就在眾人議論紛紛,快要不耐煩的時候,上游漂來三三兩兩的朱漆酒杯,酒杯愈來愈多,最後佈滿整個河面,眾人皆搶著撈,紀文就坐在河畔樹下,邊喝酒邊欣賞大家搶酒喝的快樂模樣!
讀到這段文字,就明白京都如何將這個「粹」字發揚光大,洗練不世故,幽默不失風度,最難的就是留給彼此適當的空間,據說鴨川畔的戀人,每一對之間都隔著最適當的「等距」,姑且不論日本人(尤其是京都人)是不是太吹毛求疵,他們的美感就是靠距離營造出來的具體成果,台灣的鮮活潑辣、蠻橫衝撞,若能與過度完美、幾近自虐的日本中和一下,豈不妙哉?
京都是我的夢幻之地,傾心之城,鮮明的四季變化,像無形的絲線,緊緊牽動京都的一顰一笑,讓五感復活,身心安頓,我樂於扮演一個時時出現的旅人,將所見所感透過鏡頭與筆墨一一記錄。歲月流逝,濾淨所有的雜質,就會發現堅持的可貴,純粹之粹,鑄成那顆令我傾往的京都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