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接觸濟慈(John Keats)的《蛇女蕾米雅》(Lamia),是出於偶然的機緣。在余光中教授開授的「浪漫時期詩歌」課上,我們自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一路讀到濟慈;不愧是英國浪漫詩歌的巨擘,三位詩人的風格從崇尚自由的澎湃、到富含哲思的深邃,各異其趣,迸射耀眼光彩。這三位詩人的著作中,難度雖高、卻華美魅惑的《蛇女蕾米雅》,是最吸引我的作品。它充滿戲劇張力的故事情節、結合神話人物的浪漫綺麗,使整首詩璀璨一如眩目的光;第一次讀畢,某種強烈、翻騰的興奮與悸動,便在我體內洶湧著喧嘩開來。這種激情的、等不及想要剝開迷霧,追尋某種重要東西的感動,讓我想起一個已經泊在心頭多年的約定──也許,時機已經成熟?反覆考慮後,我將長久以來懷抱的期待與憧憬,寄在這瑰麗的詩篇上。藉由翻譯此詩,我希望完成已經惦記五年餘、卻一直遲遲未能完成的約定,還有繫在這約定上、我對文學抱持的微小夢想。
之所以選上這首詩圓夢和履約,不只因為它是濟慈的名作、也不只因為濟慈在浪漫詩壇裡的非凡地位──第一次讀到《蛇女蕾米雅》時,我還不曉得這是濟慈的重要著作之一,不知道濟慈在逝世前、成就已然超越了同齡的莎士比亞,也還不曉得雪萊和拜倫,都曾盛讚過這位早夭的才子。選擇它,是因為我喜歡這部作品裡展現的,反對凡事皆以科學或定律為準則的觀點,喜歡詩裡和《白蛇傳》相同、著眼於人類和動物關係的視角,也喜愛詩中如歌的筆調、如畫的文字,以及揮灑自如的想像力。英文的詩歌大多都有清晰、富節奏的韻律,濟慈的《蛇女蕾米雅》不但繼承了這個特色,還使用了融合五感、細膩華美一如幻夢仙境的意象和文句;是以,品味這首詩的時候,讀者能在字裡行間自然流出、輕柔悠緩的音樂性中,體會到各種感官交織而成、整體性的動人美感。就如文評家蘭姆(Charles Lamb)所說,這首詩是歷來浪漫詩歌創作中,最華麗燦爛的一篇;閱讀此詩時,那種因驚喜而雀躍、微笑的心情,讓我一次次想起曾麗華在書寫動人的音樂時,曾祈求:「上帝請勿把這種喜悅從我們身邊帶走」,想起簡媜談論文學閱讀時,曾斷言:「喜愛文學的人一輩子也不會丟掉這樁幸福」。便是因為《蛇女蕾米雅》帶來這樣澎湃的感動,我選擇了它、請它承載我在高中時,和好友及師長立下的約定。
那約定的火種,是在中學時埋下的。國二那一年,出於興趣與好奇,我第一次嘗試翻譯美國詩人佛洛斯特(Robert Frost)寫的「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並開始思考──對於背景相異的兩種文化,怎麼樣翻譯才能達到自然、優雅而信實的目標?從英文轉譯為中文,如何同時重現原詩的意境、涵義與美感?年少的我找不到標準答案,卻從此樹立憧憬:也許有一天,我能在「信、達,雅」之間找到平衡,譯出流暢、富美感、意象鮮明,文詞瑰麗的中文譯詩;也許,只要我持續加強中英文的造詣,終究能流利自然地重現英文著作帶給我的心悸與感動,讓這些美好作品,與更多喜愛文學的人相遇。帶著這樣的夢想走進高中,很幸運地,我認識了一群同樣喜好文學的女孩。於是,某個週末午後,我們垂著及膝黑裙坐在校舍樓梯上,高聲朗讀英文小說,興高采烈地討論文學、討論同一作品在不同語言中的風貌,然後約定──不管離真正爐火純青的文學境界有多遠,不管要花多少時間,我都要以我憧憬的,那種不帶距離感、卻帶著熱情與力道的譯文為目標,持續努力。我們說好,就算只是跌跌撞撞的生澀嘗試也不要緊,她們等著哪一天,我依這樣的願景譯出喜愛的外文作品,將其出版;屆時,她們其中擅長繪畫的幾位就負責插圖,讓這本書成為我們對外國文學的共同詮釋。
時光荏苒,約定之後,我離開了高中,又從大學畢業,曾經堅信不移、視為畢生夢想的文學面貌與目標,漸漸地,在我接受外文訓練的過程中,一點一點改變了。經過多位教授指點,並在師長的引導下讀過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再回頭審視以往對文學的認知,我開始了解:若真要達到原詩的忠實再現,我所嚮往的流利、無距離感的優美譯文,就學術層面而言,可能不夠理想;因為清楚易懂、平易近人的文字,似乎不足表現異國語言的特殊性,以及詩歌所特有的跳躍意象與文字彈性。然而,我或許真是個頑固的傻瓜吧,即便再怎麼清楚文類特質的差異,我還是割捨不下長年以來,對流暢、精美的中文作品的迷戀;即便再怎麼認同教授所說,每每回顧自己擁抱文學的初衷,我的思緒還是回到自小以來,打開一本本或文字平易精彩、或造句綺麗清暢的文學作品時,那種靈魂受到震撼的激動與幸福感,以及為之或哭或笑的時光……
即便學到了、經歷了諸多變化,即便過了這麼久的時間,從厚厚的文學書,以及幾經塗改的譯稿裡抬頭休息時,我的懷念依舊帶著我的微笑我的神智飛回高中,飛回那個笑聲燦爛的下午。翻譯外國名著的熱情,對我而言,依舊連接著那個週末午後的校舍樓梯、英文小說、白衣黑裙,依舊連接著摯友們含笑頷首的興奮臉龐,連接著導師Emily事後得知時,熱烈鼓勵的期待。
雖然對展現原詩意義的「信」投注了心力,為求貼近讀者,我捨棄了「詩」所具有的句型特殊、意象跳躍的展現手法;為求可讀,我嘗試讓中譯的文字更類似熟悉的文法,同樣捨棄了異國語言與文化間的衝撞與衝突,盡量將空間留給了「達」與「雅」的要求。即便只是青澀、不成熟的篇章,我還是想盡可能地譯出細緻、具有力道與熱情,能夠傳達悸動與感動的作品──這不只是一直以來,我對文學的期待和夢想,也是我惦記多年、無論如何都想實現的約定。
在這一篇序文中,容我將心裡的感謝,獻給在「浪漫時期詩歌」課上指導我的余光中教授、在大學陪伴指引我四年的諸位教授、支持與鼓勵我出書的父母親、在文學路上多次引導我的二姨、精心畫出唯美插圖的好友Ethyrash(筆名),以及同我一起眺望、編織憧憬,大家長般慈愛溫柔的高中導師Emily,還有校舍階梯上溫暖可愛的姊妹們。
謝謝你們。是你們幫助我,讓我藉出版這本小書,圓了一個小小的夢。──葉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