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舌尖上的鄉愁
八月秋分剛過,吹起九降風。該是秋涼了,臺中大甲卻豔陽高照,還好秋風涼爽,削弱一點太陽的威力。
我和大甲芋農盧大哥一同到芋田裡走走。已有半個人高、葉脈肥大的芋葉,一直綿延到遠方的鐵砧山,秋風吹來,芋葉們像是互相邀請,卻等不及就開始跳起單人舞,搖頭晃腦起來。
盧大哥戴上手套,在芋田裡梭巡, 停下來選定成熟的芋頭,彎下腰,雙手緊抓著芋梗,連根用力拔起,一顆顆肥肥渾圓、帶著黝黑泥土鬚根的芋頭霎時現身。他俐落地砍掉芋梗,削去鬚根,露出纖白紫紋的芋頭樣貌。
沒多久,這群芋頭躺在田裡曬太陽,盧大哥把削下的芋梗整理一下,青綠直挺的模樣像茭白筍, 他將芋頭裝在麻袋裡,還抱起一大把芋梗,我問芋梗要拿來做什麼?「芋梗沒什麼用處,也不值錢,農人都會丟在田邊, 但是煮成芋梗湯,非常好吃。」
我們回到盧大哥家,早已飢腸轆轆,半小時後,期待的芋梗湯上桌。煮熟的芋梗看似像絲瓜,吃起來口感軟爛,纖維仍帶黏稠,味道也有點類似絲瓜,湯頭清淡不油膩,我吃了好幾碗。
盧大哥說,這是農家傳統私房料理,外地人很少吃到。芋梗處理過程頗繁複,要撕去表面薄膜,浸泡鹽水,再切成一小段一小段,清炒之後,再放入米酒、薑絲熬煮成湯。由於工序麻煩,價格又不好,難怪市面上很少看到。
小小芋梗,卻是客家人雨季的鄉愁。高雄美濃的菜市場有賣芋梗,美濃的芋梗比大甲更纖細,用稻稈綁著,一把才二十元。
每當過完舊曆年,美濃的客家人會在田裡闢一小塊區域種芋頭,三面環山的美濃平原,從五月到九月是雨季,佔全年降雨量的九成。雨季裡,蔬菜栽種不易,但是芋頭母株周圍會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一株一株細小芋梗,當地人稱「芋筍」, 芋梗就成為餐桌上的替代蔬菜。
美濃的料理方式跟大甲不同,芋梗要斜切成一片片,用大火快炒,加水、加入用黃豆、砂糖與醬油醃漬成的豆醬調味,再悶煮一段時間,上桌前再淋上白醋。客家料理的口感比較酸脆,不那麼黏稠。
這個滋味讓美濃異鄉遊子的舌尖與心頭,都帶著雨季濕潤的鄉愁。
是啊,鄉愁!鄉愁最撩人,舌尖上的情緒,格外敏感,嘗到他方風土,迴盪自家節氣。
這本《舌尖上的中國》,就是一本舌尖上的鄉愁,不是用餐廳大菜來誘人,而是用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村莊的縮影,來訴說食物的故事。
最微小的最貼近人心,因為那是時間、空間與人間交織醞釀的真實風味。看這本書的食材與故事,總會讓我對照臺灣城鄉各地的食物與故事,都是一樣的平凡,卻勾起思緒,揪緊心頭。
在全球化時代,這本書、這部紀錄片的口碑,開啟另種地方時代的可能。不再只是餐桌上爭奇鬥勝,大山大海的縱橫,反而讓我們更細微的關注一個鄉鎮、一座村落、一戶人家,一位活生生小人物的真實樣貌。
食物是最真實最容易溝通的東西,不須言語,只需張口,在唇齒間咀嚼,在舌尖上滑動,才下舌尖,又上心頭。人類學大師李維.史陀(Claude Levi-Strauss)說:「食物不只是食物,而是值得深索之物( Food is good thInk with)。」
《舌尖上的中國》、甚至是臺灣在地許多飲食書寫,都將食物的焦點拉回到地方。這是一股風潮,不是懷舊,而是回到人與土地的初衷,重新深索我們的未來。
有人說,一顆水珠蘊涵大海的風味,但一顆水珠就是一顆水珠,不一定要有大海的風味,要有自己的個性與氣味。
舌尖上的中國,舌尖上的臺灣,舌尖上的花蓮,舌尖上的....每個國家、區域、縣市、村落、社區、家庭、自我,都應該像一顆飽滿的水珠,有自己的生命、故事與味道。
舌尖上的水珠,是我們永遠的珍珠。
每次我在臺灣各地帶小旅行,返家的路上,太太總是打電話輕聲的說,「到臺北了嗎?快回家吃飯!」
不論身在何方,記得,該回家吃頓熱騰騰的晚飯。
洪震宇
推薦序二
從味蕾下的臺灣看「舌尖上的中國」
早上吃燒餅油條豆漿或三明治奶茶, 中午點個滷肉飯或來碗牛肉麵,晚上要和朋友聚餐,去吃酸菜白肉與麻辣雙拼的鴛鴦鍋如何?
一天吃進大江南北中西合併煎煮炒炸酸甜苦辣,是許多臺灣人早已習慣的飲食生活。不久前,作家楊照在廣播節目上問我:「妳第一次嚐到花椒味是何時?」
他和我,都是臺灣本省家庭出身,照理,辣椒與花椒不是家常味。但是,這還真難不倒我,「麻婆豆腐啊!」我是高雄岡山人,民國三十八年國民政府播遷後,岡山是全臺最大的空軍基地,四川老兵的「新故鄉」。老兵們不僅在岡山重製四川辣椒醬(即「豆瓣醬」),退伍後更掌勺開起大小川菜館。
是歷史的偶然還是必然,一場幾百萬人的大遷徙,改變臺灣的,豈僅是政治與經濟面向,更是餐桌、菜市場,大街小巷中數不清的溫暖遇合或緊張擦撞。
於是,我曾在山東姨父家,吃驚地發現他所謂的「吃飯」,是一顆大饅頭配一小杯高粱;在江蘇姨父家鼓起勇氣嚐到烤麩和蒸臭豆腐的滋味。於是,我們在國中課本裡讀到余光中的<白玉苦瓜>、黃春明的<兒子的大玩偶>;晚上再在燈火下偷讀白先勇美豔頑強的<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陳若曦描寫文革慘烈的<尹縣長>。
一場承載太多悲劇的時代大遷徙,卻讓臺灣人何其有幸,讓我們不論精神與物質食糧,皆成為不折不扣的「雜食者」,讓我們什麼都吃、什麼都讀、什麼都不排斥。因為勇於雜食,臺灣的大街小巷出現兼容並蓄混搭多元的飲食風景,美食漸漸成為臺灣在世界的旅遊坐標。幾十年下來,臺灣文學界的飲食書寫,更堪稱百花齊放豐美異常,從早期唐魯孫的懷舊書寫,林文月以《飲膳札記》寫出一個時代文化人的蘊藉風流,再到舒國治、蔡珠兒以文學之筆,寫食物寫食材寫地方,近期更掀起以文字記錄全省各地小農有機健康的書寫風潮。
在這個時刻,投入大量時間與人力的精采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今年五月在CCTV一播出,不僅在兩岸三地皆造成轟動,甚至走入國際;由紀錄片改編的書一出版即躍為暢銷書。不論是紀錄片或書,皆跨越中國的深山海洋,探索食材與庶民生活的連結,說出食物與家庭記憶的深邃情感。從取材的用心、觀點與角度、影片(照片)的質地,皆可見以大格局書寫常民一飲一食的突破與創新。
而對臺灣讀者來說,《舌尖上的中國》繁體版的出版,除了可一窺此書的多元富麗外,就某個程度,我們覺得此書或可成為一個連結,記憶的連結與情感的連結,生活與文化的連結,過去與現在的連結,從懷舊模仿到混搭新創的連結。此外,書中也選錄臺灣飲食文學中視角獨特的優美文章,替這本書的在地觀點下了注腳。
當我們在江浙餐館喝著鮮香醃篤鮮時,此書讓我們得知源頭來自偌鄧的金華火腿;當我們夾起一箸魚香肉絲,此書讓我們發現其中泡椒之味,是幾千年來四川盆地居民為克服濕熱發展出來的智慧。最近,《紐約時報》將臺北永康街小攤的蔥抓餅,譽為「亞洲最好吃的蔥抓餅」 。一張蔥抓餅,當年隨著北方老鄉千山萬水來到臺灣,成為眾多小民勉以餬口的生計。而永康蔥抓餅的老闆,卻運用臺灣氣味獨特的香辛九層塔、加上飄洋過海的起士火腿,或而一顆雞蛋,煎出身世混血但美味無比的庶民美食,這種Fusion,只在臺灣。我們每吃進一口混血蔥抓餅,也將歷史與食物Fusion在胃裡、記憶裡。
食物,滋養的,從來不只是胃,而是一個時代。
天下文化 執行副總編輯 余宜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