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正統長篇推理小說的濫觴
威爾基.柯林斯(Wilkie Collins)是十九世紀英國的著名作家,也是一八六○~七○年代流行的煽情小說(sensational novel)之先驅。他於一八五九年發表的《白衣女郎》(The Woman in White)正是此類小說之發端。煽情小說多環繞著犯罪事件進行,場景多設於一般平凡中產階級的家庭環境,有別於哥德式小說古堡場景的陰森可怖與驚悚。這種「日常氛圍潛藏之邪惡」反而使得煽情小說別具一番震撼人心之懸疑風味,也是本書《月光石》(The Moonstone)的顯眼特徵。
《月光石》發表於一八六八年,最初連載於英國大文豪狄更斯(Charles Dickens)所主辦的雜誌《All the Year Round》。本作與《白衣女郎》並列為柯林斯最知名的作品,一般認為是他最好的兩部作品,也是長篇推理小說最早的先例。
由於煽情小說多以犯罪事件為主軸,經過柯林斯寫作技法的調製,形成了後世推理小說的基本雛形,因此柯林斯可謂是長篇推理小說之父。然而,他並非是最早書寫推理小說的人。推理小說的奠定之作一般公認是一八四一年由美國作家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發表的〈莫爾格街謀殺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在這部作品中,愛倫坡確立了推理小說的基本公式;不過這是部短篇而非長篇作品。一直要到柯林斯的作品,愛倫坡所奠定的模式才被體現於長篇小說。
雖然《白衣女郎》以後來的標準來看可以被歸類成推理小說,但《月光石》卻更接近愛倫坡所建立的典範,亦即,是所謂的正統(日本稱「本格」)推理小說,亦是西方推理小說黃金時期的作品樣貌。
這種故事通常圍繞著一個謎團(多半是犯罪事件),有著「事件發生→調查→解決」的結構,並且相當注重這種結構的確立與效果。真相的揭露必定訴諸理性分析,並講求結果的意外。可以說,故事的主軸就是在於「製造謎團並且解開謎團」。
《月光石》就給出這樣一個典型。故事環繞著一個標準的英式中產階級家族,地點在鄉間宅邸,一顆來自印度的黃鑽石被當成生日禮物送給宅邸女主人的女兒,但生日會當晚鑽石卻被偷了,眾多賓客中誰才是竊賊?或者是外來者犯案?屢破奇案的警官立刻被找來調查,展開了一連串曲折離奇的劇情。在抽絲剝繭之後,令人意想不到的兇手終於現形,真相水落石出。
在本書中可見許多後世司空見慣的推理元素:名偵探、大宅邸、大家族、竊案、家族秘密、眾多嫌犯、紅鯡魚(誤導)、意外犯人、警方調查、現場重建、推理線索的安排等等。這些元素被井然有序地排放在正統推理的架構內,就算年代久遠,以今日推理小說的標準來看,仍然是很有品質的一部作品。
然而,如果僅只是如此,本書不可能獲得文壇的眾多好評。詩人艾略特(T. S. Eliot)甚至認為《月光石》是「第一本最長而且最好的現代英語偵探小說,此一文類由柯林斯創建而非(愛倫)坡」。英國推理小說四大女傑之一桃樂絲.榭爾絲(Dorothy Sayers)則認為《月光石》「很有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好的偵探故事」,並指出此書相當恪守正統推理小說所注重的公平遊戲(fair play,意謂作者不刻意隱瞞破案線索)。英國文壇巨人卻斯特頓(G. K. Chesterton)則稱讚本書「很有可能是全世界最棒的偵探小說」。如此的盛譽,絕非完全奠基在作品本身的推理特質。柯林斯在《月光石》中投注的心力,並非只是編織一個複雜的謎題並給出絕妙的解答,還運用了許多高超的文學寫作技巧,讓整部作品比起純粹的正統推理小說更為飽滿、更有可看性也更不受侷限。
最顯眼的一個技巧,就是本書特殊的敘事體裁。作品由許多份記述組成,每一章的敘事都是由某一故事人物所寫下的記述,對讀者說明發生的事件。因此隨著故事的進行,敘述觀點也隨之變換,這種多重視點交替的敘事手法在今日雖已屢見不鮮,並且有著更具技巧性的發展,但柯林斯卻仍發揮了成熟的掌握,充分體現敘事者變換所產生的效果與樂趣,使之成為整個故事的魅力所在。事實上這種敘事法早在《白衣女郎》便已出現過,他更在該書的序文提到:「這裡所呈現的故事將由不同敘述者所記述,正如法庭上犯行的經過將由不同的證人所陳述。」這個比喻是十分適恰的,因為柯林斯的小說(或大部分的推理小說)處理的是犯罪故事,這種敘事手法可說是將「觀看犯罪的觀點」做了最佳的安排。而柯林斯對多重視點敘事的偏好,顯然是被其自身的法律訓練所影響。這種將自身專業轉化成寫作技巧的方式,也的確表現出柯林斯過人的文學天賦。
與他的摯友狄更斯相同,柯林斯也擅於創造令人難忘的角色。藉由視點的交替,很自然地產生了敘事口吻的變化,藉由熟練地掌握不同角色的敘事腔調,柯林斯幾近完美地完成了精準的角色刻劃,書寫出許多活靈活現的人物。隨著敘事者的變換,彷彿音樂曲調的轉換,讀者能夠領略到完全不同的風味。比起推理情節的設計性,這點更可說是閱讀本書的最大樂趣。
柯林斯不像愛倫坡將精力全部灌注在解謎上。愛倫坡的推理作品中,不論是〈莫爾格街謀殺案〉、〈瑪莉.羅傑之謎〉(The Mystery of Marie Roget)或是〈金甲蟲〉(The Gold-Bug),都充滿了偏執且狂熱的瑣碎分析,讓整部作品燃燒著濃濃的理性特質。但在《月光石》中,縱然解開謎團是故事主軸,但柯林斯卻藉由角色與情節的自然流動來讓迷霧逐漸消散,並不「為了推理而推理」。畢竟說到底,柯林斯是煽情小說的好手,能抓住讀者心神的精彩情節自然才是故事之依歸。這種對後來黃金時期「理性過剩」的謹慎拿捏,也是柯林斯作品不同於正統推理小說之處。
雖然煽情小說繼承了英國早期通俗小說(melodramatic novel)的特質,但柯林斯仍將社會以及階級議題的探討置入,這兩者在柯林斯作品中都是常見的主題。在《月光石》中,這些問題的刻劃雖不算深入,但也不淺薄,這種在推理之外的批判精神,基本上也超出了大多數正統推理小說的關心範圍,自然也成為《月光石》的另一個耀眼之處了。
在《月光石》一八七一年版的序言中,柯林斯坦言在書寫此書的最後過程飽受痛風煎熬,但並沒提到他利用鴉片減輕痛苦的狀況日益嚴重,到了極度成癮的地步,並出現幻覺。他甚至宣稱常被自己的分身「威爾基鬼魂」(Ghost Wilkie)所糾纏。《月光石》摻雜了他飽受毒癮折磨的真實經驗。故事的第四位敘事者──醫生助手艾茲拉.詹寧斯便是一名孤獨、悲慘的鴉片吸食者,活在病痛、毒癮與死亡的陰影之中,卻在死前得到了心安的救贖。也許書中這段真實與虛構交纏的敘述,正是道出了柯林斯的心情,也讓本書更增添了動人的色彩。
柯林斯在晚年罹患眼疾,有時得靠口述完成著作,並且必須長時間於陰暗的房間中休養。雖然光明在他的殘生中逐漸遠去,但他所留下的《月光石》在黑暗中卻耀目奪人。做為正統長篇推理小說的濫觴,這部作品不但促成了後世推理文學的發展,直至今日也仍是閃亮的珠玉之作。
推理作家 林斯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