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香港文學未有一本從本地觀點與角度撰寫的文學史,是説膩了的老話,也是一個事實。早期出現多種境外出版的香港文學史,疏誤實在太多,香港學界乃有先整理組織有關香港文學的資料,然後再為香港文學修史的想法。由於上世紀三〇年代面世的《中國新文學大系》被認為是後來「新文學史」書寫的重要依據,於是主張編纂香港文學大系的聲音,從一九八〇年代開始不絕於耳。1這個構想在差不多三十年後,首度落實為十二卷的《香港文學大系一九一九—一九四九》。際此,有關「文學大系」如何牽動「文學史」的意義,值得我們回顧省思。
一、「文學大系」作為文體類型
在中國,以「大系」之名作書題,最早可能就是一九三五至三六年出版,由趙家璧主編,蔡元培總序,胡適、魯迅、茅盾、朱自清、周作人、郁逹夫等任各集編輯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大系」這個書業用語源自日本,指有系統地把特定領域之相關文獻匯聚成編以為概覽的出版物:「大」指此一出版物之規模;「系」指其間的組織聯繫。2趙家璧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出版五十年後的回憶文章,就提到他以「大系」為題是師法日本;他以為這兩個字:
既表示選稿範圍、出版規糢、動員人力之「大」,而整套書的內容規劃,又是一個有「系統」的整體,是按一個具體的編輯意圖有意識地進行組稿而完成的,與一般把許多單行本雜湊在一起的叢書文庫等有顯著的區別。3
《中國新文學大系》出版以後,在不同時空的華文疆域都有類似的製作,並依循着近似的結構方式組織各種文學創作、評論以至相關史料等文本,漸漸被體認為一種具有國家或地區文學史意義的文體類型、資料顯示,在中國內地出版的繼作有:
>《中國新文學大系一九二七—一九三七》(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八四—一九八九);
>《中國新文學大系一九三七—一九四九》(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九〇);
>《中國新文學大系一九四九—一九七六》(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一九九七);
>《中國新文學大系一九七六—二〇〇〇》(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二〇〇九)。
另外也有在香港出版的:
>《中國新文學大系續編一九二八—一九三八》(香港:香港文學研究社,一九六八)。
在臺灣則有:
>《中國現代文學大系》(一九五〇—一九七〇)(台北:巨人出版社,一九七二);
>《當代中國新文學大系》(一九四九—一九七九)(台北:天視出版事業有限公司,一九七九—一九八一);
>《中華現代文學大系——臺灣一九七〇—一九八九》(台北:九歌出版社,一九八九);
>《中華現代文學大系(貳)——臺灣一九八九—二〇〇三》(台北:九歌出版社,二〇〇三)。
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地區有:
>《馬華新文學大系》(一九一九—一九四二)(新加坡:世界書局/香港:世界出版社,一九七〇—一九七二);
>《馬華新文學大系(戰後)》(一九四五—一九七六)(新加坡:世界書局,一九七九—一九八三);
>《新馬華文文學大系》(一九四五—一九六五)(新加坡:教育出版社,一九七一);
>《馬華文學大系》(一九六五—一九九六)(新山:彩虹出版有限公司,二〇〇四)。
內地還陸續支持出版過:
>《戰後新馬文學大系》(一九四五—一九七六)(北京:華藝出版社,一九九九);
>《新加坡當代華文文學大系》(北京:中國華僑出版公司,一九九一—二〇〇一);
>《東南亞華文文學大系》(廈門:鷺江出版社,一九九五);
>《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大系》(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一九九三)等。
其他以「大系」名目出版的各種主題的文學叢書,形形色色還有許多,當中編輯宗旨及結構模式不少已經偏離《中國新文學大系》的傳統,於此不必細論。
陳國球(節錄)
導言
一
一種新文體的出現,基於時代思潮的影響和文學體制本身的演化,其中前者往往更為關鍵。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的導言中,把中國新詩的出現溯源於晚清詩界革命、五四白話文運動和外國文學的影響,提出時代思潮之於中國新詩的作用。朱自清編訂《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本出於一種歷史意識的醒悟,如他在〈選詩雜記〉所説:「我們要看看我們啟蒙期詩人努力的痕跡。他們怎樣從舊繚銬裡解放出來,怎樣學習新語言,怎樣尋找新世界。」1《香港文學大系‧新詩卷》之編訂,除了選出經得起時代考驗的佳作,更期望透過具體作品,勾勒香港新詩從最早至一九四九年間的歷史輪廓,使讀者透過一種新文體的發展,獲得一種歷史意識,進而反思新舊時代不同變化的軌跡。
香港新文學可溯源於五四運動,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北京爆發學生運動後一段時間,香港多份中文報紙都曾發表反日言論作為聲援,五月下旬香港市面再有多宗抵制日貨、衝擊日本商店的事件、一九一九年在香港讀書的陳謙在回憶中談及五四運動對香港的影響,除了事件性的描述,他也提到文化上的衝擊:五四運動後,位於香港荷李活道的萃文書坊因售賣新文化書籍,曾遭警察查究干涉,並沒收不少書籍,但依然深受讀者歡迎。陳謙指當時的情況是:「新書一到,讀者聞風而動搶購一空」。3陳謙所指的萃文書坊,三十年代參與創辦島上社的侶倫在《向水屋筆語》也有提及,他更指出香港讀者可以接觸到「當時最流行的新文學組織(如創造社、太陽社、拓荒社之類)的出版物。」4
新文化運動對香港的影響最主要見於語文上。晚清時期,香港已出版過文藝小説期刊《小説世界》和《新小説叢》兩種。五四運動後一段時期,香港報刊仍以文言文為主,但亦間中刊登白話文之作,如一九二二年出版的《香港晚報》刊登過白話散文,一九二三年《大光報》有白話小説陳雁聲(多子的家庭)及有關勞工法案的評論。一九二四年由香港英華書院出版的學生刊物《英華青年》,亦刊登白話文小説。一九二五年,《小説星期刊》由十一期起在刊載舊詩的「詩選」、「藝苑」欄目以外,在「補白」一欄中開始刊登新詩,作者有L.Y、許夢留、陳關暢、余夢蝶、陳俳柘等。除了新詩作品,《小説星期刊》更刊出了目前所見最早的新詩評論。
二十年代中期在《小説星期刊》發表的新詩,都帶有早期五四白話新詩的「新文藝腔」,部分如胡適的《嘗試集》帶一點舊詩詞的調子,作者L.Y、許夢留、陳關暢、余夢蝶、陳俳柘等都未能確知其身份,他們當中可能有的是往來於廣州和香港之間的文人、《小説星期刊》與其他二十年代初至中期的香港文藝期刊如《雙聲》、《文學研究錄》等,俱屬舊派文藝期刊,以刊登舊體文學為主,《小説星期刊》則於一九二五年起改版,每期以補白形式刊登白話新詩,是反映香港文學新舊交替階段的重要刊物。該刊由香港世界編譯廣吿公司出版,黃守一任總編輯及督印人和司理,他在第一期撰文(我對於本刊之願望)提到:「小説星期刊之出版。文字則撰自名人。記聞則撮登重要。」6他所説的名人,包括黃天石、黃崑崙、何恭第、孫受匡、吳灞陵、何筱仙等,都是當時香港報界、教育界著名的文人。
《小説星期刊》之引入新文學,發端於第二年第一期刊出的許夢留(新詩的地位)一文,許夢留首先回顧古典詩歌自漢唐以來歷次的形式變革,論點針對舊文學對新詩的反感,最後提出「詩的意義本來沒有新舊的區分……新詩是打破一定的字句,打破平仄、不見對偶,不要押韻的,用現代的言語——國語來表現的,有韻無韻不成問題的,一種自由詩體。」7最後在文章的總結部分更論及當時多種新詩結集:「據我已經看過的詩集,有嘗試集、草兒、冬夜、繁星、將來之花園,舊夢、女神、雪朝,這幾種創作,雖然未有甚麼可驚的偉大傑作,但其中作品,我認為也有些滿意的成功」。以上許夢留所提及的詩集,作者依次是胡適、康白情、俞平伯、冰心、徐玉諾、劉大白和郭沫若,最後一本《雪朝》則是由文學研究會出版的多位詩人合集。這些詩集由一九二〇至二三年間出版,作者大部分是文學研究會成員。從(新詩的地位)可見,許夢留對五四時期新詩已相當熟悉,他對新文學運動的評價顯然是正面的,卻策略性地指出新詩屬於中國古典詩歌歷次變革中的一種,沒有否定舊詩的價值。
陳智德(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