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那一年,我們開竅有點遲……
有幾個擠著頭的印象。
三十多年前,在北一女,小黃同學帶她老姊稀罕的隨身聽來,大家兩兩輪流,一人塞一邊耳機,擠著頭,搶聽西洋歌,壓著笑,唯恐一點噗哧干擾,追丟了流行的潮浪。又一次,大家像草地上的小麻雀,看到天上掉落的麵包屑,吱吱喳喳圍過來,擠著頭,搶看建中校刊的一篇奇文。
所謂奇文,是仿莊子的《逍遙遊》,「北冥有魚,其名為(魚昆)」,除了開頭這兩句一樣,以下開始偏離,大筆自揮,洋洋灑灑,總共十行。直看無異,橫看每一行的第一個字,從右到左,相綴起來,恰巧是「北一女的新書包沒水準」。
建中校刊恥笑的正是我們這一屆新生的鮮綠色書包。和校內高二、高三學姊揹的墨綠書包相比,舊包上「北一女」三個楷體字也像變形金剛般立起來,再壓縮變體成新包一個鮮黃的圓。老實說,我沒有被建中校刊激怒,反而暗地驚嘆建中青年的絕妙文筆。下一屆學妹改回舊款書包,我好像從來不知道可以問個為什麼,更不知道校外一篇文章和校內換書包有因果關係了。我高一那一年,發生美麗島事件,空氣有點停滯,喉嚨有點乾,腦神經傳導有點慢,高中生,許多方面,開竅有點遲。
很多年後,偶然才聽說當年的建中校刊社社長是楊照,那一期刊物如禁書被收回,原來,事情比我所知還大條。讀了楊照這本《尋路青春》,更知道我們的鄧校長當初還去人家建中興師問罪。我趕快查了北一女的百年歷史特刊,對這一個百年唯一的書包,卻只說「引起南海路友校揶揄,撰文諷刺」,沒有直率揭露「建中」之名,也少了楊照的名字,實在令人遺憾。靠那群早慧大男生的筆,學校傳統才免遭中途謀殺,北一女實在欠楊照等一班建中青年一個感謝。而我們這一年級雖然揹了被取笑的書包,三十年過後,百年書包,僅此一屆,似乎也應該感謝建中校刊社。
對楊照這種當年的文青來說,北一女放學,人潮湧出,他們會「自虐地讓自己混在綠衣黑裙間,感受更強烈的尷尬與窘迫」。北一女這邊呢?我記得好清楚,也信得很虔誠;楊教官告誡大家不要急著談戀愛,因為「上帝造人是造一對的」,妳的他是命中註定的,不會跑掉。整個班上,真的也沒傳過甚麼建中戀愛事件,唯一比較刺激的,就只是教官拿著遠方「白哥哥」的來信,惹得班上一個人臉紅、其他人嘰嘰叫,如此而已。北一女三年,下了課,重慶南路書街和城中市場才是順流方向,南海路建中那邊可是要逆流而上,不要說教官會碎碎念,一般同學也沒那些個早熟的動情激素。
隨機問了幾個同學,結論差不多,我們就是呆青的一代。我曾經捧著國文課本大聲唸,要把矯作的捲舌音唸到自然;還黏了一張「迎接自強年」的大貼紙,在相簿的封底;有人竟然還被徵去參加過「戰時工作研習營」。
當然,我不能說自己沒有青春,只是青春得有點貧血,回顧時會頭暈。楊照不一樣,如同他那麼早就知道以文字挑戰權威,知道去哪裡買黨外雜誌。楊照在那個時候,已經看到太多我所看不到,感受到太多我所感受不到的人事地。我讀這本書,有點像補修了青春課,既「補認識」了建中,「補認識」了三十年前的文青,也「補知道」臺北的七○年代。
作家 陳柔縉
自序
一、波特萊爾的詩:
老巴黎消失了(一座城市的形體,唉,有著比人心還要更快的變化)
中文只能譯成「人心」的,波特萊爾的法文原文是: le coeur d’un mortel。關鍵在於mortel,特別指向有限的,必定會消亡的生命,呈顯出更強烈的對比。人必有死,相較於以磚石所造的城市,人壽如此有限,而人的感受與念頭,又是人類經驗中變動最快的。此刻想的、感受的,下一刻很可能就有了戲劇性的逆轉變化。
然而,走過巴黎街道時,波特萊爾卻如同被電擊般意識到:他所居住的城市已經徹底失去了其恆常特性,以讓人無從準備防備的速度,持續變化。應該提供我們安穩依賴的磚石之物,背叛了我們的期待,翻身比我們念頭的轉換,變得更快更劇烈。
描述如此的衝擊領會後,在這首標題為「天鵝」的詩中,波特萊爾接著近乎宿命必然地在心中召喚起了記憶,關於「老巴黎」的記憶:
曾經這裡有一座活動動物園
一天我在這裡看見──當天空之下
寒冷,盈透晨光,勞動者剛被喚醒
掃街工人將他們製造的塵暴推向沉靜的空氣中
他看到了一隻逃出來的天鵝,走向乾涸的水溝邊,懷想著牠曾經擁有過的水塘。
變化的現實,讓詩人想起過去他曾遭遇過的,也正在想起過去的那隻天鵝,雙重的回憶交疊在一起。
二、
這樣的情感情緒,是由地理環境引發的。突然之間,發現自己熟悉的地景消失了,尤其當人置身在一個自以為應當熟識的地方,卻驚訝且尷尬地發現被陌生的形體、活動與聲音包圍。那時,消失了的地景,會以記憶的形式,格外強烈、明顯地,排山倒海地衝湧過來。
那一年一個夜裡,我開車到臺大,行經基隆路舟山路口,發現記憶中的舟山路變魔術般消失了;繼續前行,在基隆路上找到一個過去沒有的門,轉彎進去,到下一個路口後,我就迷路了,完全不知道要出席演講的場地究竟在哪裡。
帶點雨霧的夜色中,現實的陌生影像上,很快地疊上了二十多年前,我所熟悉的臺大校園。我彷彿看見年輕時候的自己,騎著藍色的破腳踏車,在舟山路的小門前跳下車,將車抬過鐵柵門檻,然後又騎上去,朝向造船館的方向去。二十多年前的我,感覺自己已經騎了很遠很遠,離開一般活動的臺大校園了,心中帶著一點無奈,要去造船館找高中死黨,跟他商量另一個高中死黨碰到的嚴重感情問題。
那很可能是大學四年中,我唯一一次走進造船館,也因而二十多年間,根本從來沒有回想過;但卻在那一刻,當我窘迫地迷路在現實臺大校園中,它不自主地回來重現在眼前了。那晚,回家之後,我寫下了這本書中的最早的一篇文章:「有『傅園』的風景」。
三、
之後一段時間,各種不同的機緣,將我帶到許多留有青春成長記憶的地方。我愈來愈明白波特萊爾試圖表達的,因為我也活在一個地理地景不再可靠的環境裡,非但沒有什麼是不變的,不論磚或石或鋼鐵都無法阻擋快速、劇烈的改頭換面。三十年沒見的小學同學,乍然相遇眉目依稀,然而很多才幾年沒有去到的地方,卻很可能除了地名,沒留下什麼舊時痕跡。
只留在我的記憶裡。變動不居的地景,因而就成了對於記憶最自然也最強烈的刺激。走到哪裡,熟悉的舊日時光不待召喚,也無從抗拒,就固執地服貼在陌生的現實影跡上。而且神奇地,被時間掏洗磨淡,理應褪色的舊日情懷,竟然就是比眼前歷歷的現實聲光,更清楚更深刻。
我將這一幅幅的舊日時光顯影寫成了一篇篇的文字,完成一本「記憶地誌」。還是用波特萊爾的比喻──現實的情景象是寫在已經反覆被使用太多次的羊皮紙上一般,再也清除不掉刮不乾淨的舊內容的滲入干擾,於是原本早已逝去的青春,從霧色中隱約穿透,可以被保留在今天當下的地理環境中。
以文字,摸索著回到青春的路途;同時,找到了青春當時尋找人生方向的種種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