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微塵沙數,都有未完的故事
丫頭們的「花塚」
在第二輯的《紅樓夢小人物》裡,談了好幾位丫頭。有我最尊敬的公正寬容的平兒;有我最心疼的天真單純的金釧;有我剛開始不容易十分了解,後來越讀越覺得動人心魂的晴雯;有大方氣派、嚴詞拒絕好色老爺糾纏霸佔的鴛鴦;有從唱戲轉為丫頭的藕官,她(他)在舞台上一直演男角,愛上戲台上的女性角色,假戲真做,回不到現實,仍然追求愛戀著女子,她是《紅樓夢》裡深情的「女同志」;還有漂亮調皮的芳官,像個小男孩,寶玉也喜歡讓她男裝打扮;還有廚娘的女兒柳五兒,丫頭還沒做成,卻捲進竊盜官司裡,身體病弱,令人同情悲憫。
《紅樓夢》裡有好多丫頭,她們在整部小說中佔據的分量,被作者描述的用心程度,都絲毫不遜色於主要的貴族小姐們。
小說開始,賈寶玉十三歲,喝了酒,在秦可卿臥房睡了,做了一個夢,到了「太虛幻境」,看到好多大櫥櫃,上面都有封條。有一個櫥櫃上標記著「金陵十二釵正冊」,警幻仙姑跟他說,櫥櫃裡是他們家族女子命運的帳冊。小男孩好奇,想知道自己姊姊妹妹們的命運。
帳冊分「正冊」、「副冊」、「又副冊」;「正冊」裡記的是小姐們,如賈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姊妹,如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妙玉、王熙鳳、李紈、秦可卿、巧姐,也就是一般人說的十二金釵。
「副冊」裡記的是妾,像薛蟠的妾香菱,就在副冊裡。
賈寶玉第一本翻開的,不是正冊,不是副冊,而是「又副冊」。「又副冊」正是最低卑的丫頭們的命運帳冊。
「又副冊」裡,他看的第一個判詞是:「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這是晴雯的判詞,是賈寶玉最親近、最縱容、也最疼惜的貼身丫頭。
晴雯在小說裡的故事很多,有嬌縱任性的「撕扇」,也有義氣肝膽、士為知己者死的「補裘」。晴雯性格頑皮慧黠,冬天的大雪夜晚,她穿著內衣,就跑出門外去嚇唬麝月,結果招了風寒,病中勞力勞心為寶玉「補裘」,釀成重病。晴雯最後被王夫人從病床上拉起,看她頭髮不整,就斷定是「狐媚子」,會帶壞少爺,立刻趕出賈府。晴雯最後鬱鬱死於家中,淒傷哀惋,賈寶玉在她臨終時趕去看她,她咬斷兩根養到數寸長的指甲,放到男孩手心,交換內衣,生死訣別,寫得極動人。
晴雯故事的分量,比小姐賈迎春、惜春都更重要,使人心痛疼惜。作者心中眷戀不捨,在小說裡佔據的篇幅,也不下於賈元春或妙玉。
用主人、奴僕的高下,排列品評《紅樓夢》角色的重要性,可能是對《紅樓夢》極大的誤解。《紅樓夢》作者其實大大顛覆了他自己時代的階級觀念,他細細描述一生遇到的許多少女,一起長大,一起度過荒唐又美麗的青春,一起喜悅,一起憂傷,一起分享心事、分擔心事。她們雖然「身為下賤」,也都像是前世的知己,也都有「心比天高」的生命尊嚴。她們彷彿重來人間,要了彼此的因果,各人還各人該還的眼淚。
這些丫頭,多半是因為家裡窮,被賣出來。像襲人,就是從小簽了賣身契賣到賈府。襲人原來服侍賈母,後來賈母心疼孫子寶玉,就把訓練得最可靠穩重的襲人撥到寶玉房裡照顧。
賈母自己身邊最得力的丫頭是鴛鴦,如果細心看鴛鴦這角色,就知道她扮演的是賈母的特別助理兼機要秘書兼特別看護,是個多重重要的角色。
鴛鴦不是買來的奴才,她的爸爸金彩就是賈府老僕人,在南方看房子,哥哥金文翔和嫂嫂也都在賈府做傭人,算是「家生子」的奴僕,地位很低卑。
鴛鴦經過賈母調教,平日不言不語,安靜守分,但只要賈母提及一件事,或想起一件東西,鴛鴦可以即刻回答,東西放在哪裡,事情如何處理,她都一清二楚。
甚至連賈母玩牌,都要鴛鴦在一旁幫忙,洗牌、收錢都是她負責。賈母要和牌了,缺一張「二餅」,她就打暗號,讓其他三家故意放炮給賈母,讓老人家開心。
像鴛鴦這樣忠心耿耿、不跋扈、不張揚、又聰明伶俐的助理秘書,相信今天政府公部門或企業主管,也都覺得是難得一見的好幫手吧。
然而,這些貌美、聰慧、能幹、青春的少女,到了十五、六歲,除了侍奉主子,她們自己都將面對著什麼樣的未來,有什麼樣的結局下場呢?
作者寫到鴛鴦,一個服侍賈母、從不為自己前途打算計較的少女,有一天被好色的老爺賈赦看上了。
賈赦是賈母的兒子,兒子看上老媽的年輕女傭,要老婆邢夫人出面討來做小老婆,鬧了一場風波。賈母當然不高興,指責兒子說,官不好好做,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年紀又大了,娶回來擱在房理,平白耽誤少女青春。
賈母的話聽了令人心痛,不知當時有多少清白少女,就這樣被好色霸道的老爺糟蹋了。
鴛鴦對這件事反應強烈,當著賈母和眾人面前哭訴,拿出剪刀就要斷髮,發誓侍奉賈母歸了西,自己一輩子不嫁人,或死,或做尼姑去。
鴛鴦這樣做,當然也是給老爺難看。賈赦有權有勢,礙於母親情面,一時要不到手,但仍然放話說,她終究逃不出我的掌心。
是的,一個世代地位卑微的奴婢,能逃得出霸道殘酷主人的掌心嗎?
晴雯、鴛鴦、平兒,還有跳井自殺的金釧,被人口販子拐賣的香菱,廚娘的病弱女兒柳五兒……一個一個故事讀下去,恍然覺得《紅樓夢》的「葬花」,講的並不只是林黛玉的「儂今葬花」,講的不只是貴族小姐,竟然是所有少女共同的預知死亡記事,是一座大觀園裡曾經擁有美麗青春的少女生命的飄零消亡。
作者為她們立了墳塚,為她們細細撰寫令人椎心刺骨的碑記。
在〈不了情暫撮土為香〉這一回,賈寶玉不參加王熙鳳的壽宴,帶著焙茗溜出家門,快馬出城,他說要找一個冷清的地方。到了荒郊野外,他要香,要香爐。讀者於是想:寶玉是要祭奠什麼人吧?
然而寶玉不說,作者也不說。整整一回,不知道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為何滿眼淚水,為何看著水仙庵的洛神像落淚?最後香爐放在寺院井臺上,細心的讀者或許才意識到,不久前有一個剛投「井」自殺的丫頭,但作者始終沒說出這丫頭名字。
這一天是這投井自殺丫頭的生日。沒有人會記得一個微小如塵土的眾生的死亡和祭日,然而《紅樓夢》的作者記得,他讓賈寶玉有意避開熱鬧繁華的王熙鳳壽宴,他要誠心在孤獨的「花塚」前燃一炷香,為所有受苦死去的女子靜默祝禱。
關於趙國基
心裡惦記著《紅樓夢》裡多如繁星微塵般的眾生,像恆河沙數,無量、無邊、無盡,潮來潮去,翻滾浮沉,一個浪花,一個漩渦,就消逝得無蹤無影。有一天忽然想到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趙國基,就隨意問了幾個愛讀《紅樓夢》的朋友:「記得趙國基嗎?」
「趙國基?有這個人嗎?」
是的,有「趙國基」這個人,他出現在第五十五回,作者提到他,是因為他死了。
一出場就死了,好像沒有故事了,所以大家不容易記得他。然而,微塵眾生,流浪生死,故事都沒有完。水面蜉蝣孑孓,都沒有結束。一株草、一塊石頭,有想、無想,也都沒有結束。一個浪花,使無數恆河沙聚、散、漂流,好像是結局,也並不是結局。後面還有更多波浪漩渦,微塵沙數,似乎灰飛煙滅,但是都還在,也都還有未完的故事。
趙國基是榮國府世代的奴僕,書裡叫「家生子」。「家生子」是家裡世代奴才,長到二十歲上下,由主人作主,男女配對,生下兒女,也都繼續在家裡做奴僕。女的做丫頭、做廚役,管理灑掃雜事;男的做書僮、車伕、門房、隨扈。「家生子」地位很低,比外頭買來的奴僕還要低。
第五十五回裡,趙國基死了。因為王熙鳳生病,無法管事,管家吳新登的媳婦就向代理的李紈報告:趙國基死了,要發多少喪葬費?
代理管事的李紈像個新任總經理,碰到吳新登老婆這樣厲害的老員工,一時也傻住。李紈想起前一陣子襲人母親死亡,發了四十兩喪葬費,就決定趙國基的喪葬費也照辦,發四十兩。
這當然是小事,賈府每天這樣的小事成千上百,也不會有人計較。吳家媳婦領了「對牌」,就要去支領銀子。
李紈柔弱退讓,頭腦也糊塗。她代理總經理管事,賈母、王夫人都不放心,這麼大的家業,這麼多的人口,比今天一個中小企業還大,人事管理也還要更複雜。賈母、王夫人像退休的董事長,雖然退休了,卻不放心,知道李紈管不住,就另外派了才十四歲的三小姐賈探春協理家務。
探春年紀小,頭腦卻十分清楚,她立刻覺察到這趙國基的喪葬費有玄機。
一個上軌道的企業,都有規定,也有前例。賈府的規定是,「家生子」是世代奴僕,喪葬費只有二十兩;「外頭的」如襲人,是新買來的奴僕,喪葬費是四十兩。
探春精明,立刻發現吳家這老員工存心要唬弄新管事的主人,不交代公司法規,不報告舊例前帳,一出手就要逼新主管出糗,讓管事的李紈難堪。
老員工認定李紈是糊塗好人,可以瞞混,也看不起探春,覺得不過就是個十四歲的少女,未經世面,哪裡能有作為。這吳家老婆萬萬沒有想到,探春頭腦如此精細,如此有主張魄力。
管理是一門大學問,除了客觀立法、訂定規則、建立秩序,更難的恐怕是對複雜「人性」的了解吧。
探春的精明絕不只是懂管理,她頭腦清明,了解人性有時如此卑劣,要幸災樂禍,要無事生非。因為這死了的趙國基,不是別人,正是探春自己的「親舅舅」。
趙國基大家不記得,但他有個妹妹,卻在《紅樓夢》裡無人不知,就是三不五時惹是生非的趙姨娘。
吳家媳婦當然清楚這些人脈關係,藉著趙國基的死,給探春出難題,看這位「新協理」會不會營私舞弊,袒護親人。
趙姨娘在五十五回大鬧探春辦公室,是《紅樓夢》精采的一段。她在大庭廣眾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女兒「拉扯」她,又埋怨探春管事掌權了,就作賤自己的親娘、親舅舅,苛扣喪葬費。
探春了不起,她堅持對事不對人。趙姨娘繼續鬧下去,探春就講了實話:「誰是我舅舅?」探春質問:既是舅舅,為什麼外甥賈環出門,趙國基要站起來?賈環上學,趙國基要跟在後面?
探春毫不留情,指出這趙國基就是門房、隨扈,是世代「家生子」的奴才,賈環是少爺,不會認這「舅舅」。她接著嚴厲反問:「為什麼不拿出舅舅的款來?」
探春一上任管事碰到的難題,會不會仍然是今天華人社會管理上的難題?不依循客觀法治,糾纏著複雜的人事關係,「母親」、「舅舅」都到辦公室來要好處,公領域和私領域劃分不清楚,接下來,就還有更多天羅地網的倫理關係撲天蓋地而來。新的當政者上任,人事關係就搞不完,更別想有任何改革建樹。
趙國基的相貌樣子,常常在我腦海盤旋,但沒有任何一本《紅樓夢》插圖找得到趙國基。然而,趙國基在任何一個社會都不難看到吧。在豪宅大樓警衛室一角的管理員,在街道上清晨掃地的清潔工,在學校裡替大學生吸塵擦桌子的阿伯,在中央研究院的老年工友,頭髮花白,看到年輕博士畢恭畢敬,彎腰行禮;像趙國基,一看到少爺賈環出門,立刻站起來,打躬哈腰,尾隨在後面。
年輕的探春掌權,她秉公執法,但是她當然還無法思考趙國基的一生,一個世代「家生子」的卑賤奴隸,即使不叫他「舅舅」,探春身上也還是流著和他同一家族的血緣啊。
三百年前,探春單純只是想擺脫讓她難堪的家族糾纏!
我心痛探春說的一句話:「我但凡是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
探春是三百年前要跟家庭倫理切斷關係的青年人,但她是女性,還是走不出家族的悲劇。我們也很難要求探春,在那個封建時代,她無法從更大格局來思考社會的不公不義,也無法對趙國基這一角色有更全面、更超然的思考與關照吧。
趙國基其實也可能是我們自己,貧富、階級、尊卑、榮辱,我們在許多因果裡生活著,一世一世,扮演不同的自己。趙國基被寫到了,或許不是為了要爭那四十兩銀子,而是讓讀者看到:《紅樓夢》的繁華富貴裡,有趙國基這個人,他存在過,但是卑微如同塵土。他每天看到少爺賈環來了,恭敬地站起來,少爺走過去,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像大學青年看不見課室的清潔工一樣吧。
探春夢想著做自己,不受家族牽連的自己,獨立自主的自己,純粹的自己。《紅樓夢》裡思索著:我們可以做真實的自己嗎?還是我們只是在「扮演」自己?
「扮演」久了,忘了還有一個真實的自己存在,把「假」(賈)當成了「真」。
《紅樓夢》書裡一直有兩個「寶玉」:「賈(假)寶玉」、「甄(真)寶玉」,假做真時真亦假,作者帶著讀者一路尋找、探索、思維「真」、「假」兩個自己。
梨香院的齡官
讀《紅樓夢》,我一直惦記著梨香院十幾個唱戲的女孩兒。她們出現在第十八回,賈府要迎接嫁進皇宮的女兒賈元春回家省親。元妃回家非同小可,賈府傾全力蓋了省親別墅「大觀園」。
為了娘娘回來時要祭祖拜神佛,便修建寺廟,請妙玉住持,又買了十二名小道姑、十二名小尼姑,隨時等候開壇、誦經、作醮。
元妃回家要辦筵宴、遊園,要娛樂看戲,當然不能隨便請外面閒雜戲班,就派賈薔到江南採買了十二名女孩,找了戲曲教習,置辦道具行頭,成立了賈府的私人劇團。
賈薔下姑蘇聘請教習,採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出現在《紅樓夢》第十六回,還提到這些花費大約是三萬兩銀子,不必從家裡帶去,因為江南甄家還存放著五萬兩。
第十八回,元春回家省親,戲班已經成立,元春就點了四齣戲:「豪宴」、「乞巧」、「仙緣」、「離魂」。
元春看戲,特別賞識唱小旦的齡官,不但賞賜禮物,又要齡官隨意選兩齣唱。戲班班主賈薔希望齡官唱「遊園」、「驚夢」,或許是當時通俗討好的劇目吧,齡官卻執意不從,認為不是她自己本角的戲,不想敷衍權貴,糟蹋自己專業,就堅持唱「相約」、「相罵」。
戲班裡第一個嶄露頭角的人物就是這齡官,極有個性,後來就與班主賈薔相戀。
純由少女組成的戲班,根本也無機會認識其他男性。賈薔十七、八歲,相貌極美,對齡官百依百順,柔情繾綣。讀者都記得第三十回,齡官蹲在薔薇花架下寫著一個一個「薔」字的痴情美麗畫面,然而賈薔與齡官最動人的一段故事,應該在第三十六回。
第三十六回,寶玉想聽《牡丹亭》,就閒逛到梨香院找齡官。齡官躺在床上,正眼也不瞧寶玉。寶玉央求她起來唱一段「裊晴絲」,齡官避開寶玉,冷著臉說:「嗓子啞了。」又說連皇妃娘娘前日傳旨進宮唱戲,她都沒去。
寶玉從小受眾人寵愛,沒有人這樣冷落過他,「訕訕的紅了臉」,有點尷尬。寶官安慰寶玉說:「只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叫她唱,是必唱的。」
一會兒,賈薔回來了,手裡提著鳥籠,興沖沖找齡官看,說是花了一兩八錢銀子,買了一隻「玉頂金豆」,可以「啣旗串戲」。
一隻鳥雀在鳥籠裡啣旗串戲,所有戲班女孩都圍攏來看,拍手稱奇。可是齡官卻冷笑兩聲,賭氣睡覺。賈薔花大錢搞了這鳥雀來,是為了齡官開心,因此追問她「好不好」?齡官卻說了一句讓人心痛的話:「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幹這個浪事。你分明弄了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
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兒,家窮,賣到戲班,唱得出色,受皇室賞賜,班主如此疼她、寵她,可是她還是不快樂。她在戲台上唱戲,好像光鮮亮麗,然而又不像是自己。她指責賈府,買這些女孩來學戲,說是「牢坑」;她也指責賈薔,還搞一隻鳥來學戲,分明侮辱她們。
齡官不快樂,或許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不快樂。青春憂鬱,不能解開的心事,讓她看著鳥籠裡的鳥,彷彿看到被囚禁的不快樂的自己。
賈薔難過,好意要逗愛人開心,被誤解了,但是他心疼齡官,只怪自己不夠細心,即刻就打開鳥籠,把鳥放生,把籠子拆了,說給齡官免免病災。
齡官還是哭,說自己「今兒咳嗽出兩口血來」。賈薔急著就要去找醫生,齡官又叫:「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子去請了來,我也不瞧。」
戀愛過的人,看這一段都有所感吧,兩個人在小事情上糾纏、鬧彆扭,沒有道理可講。《紅樓夢》只是回憶著生命裡的許多往事,啼笑皆非,悲欣交集。
原來要找齡官唱「裊晴絲」的賈寶玉呆住了,他前幾天才說:「趁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
這一天在梨香院,看齡官、賈薔糾纏繾綣,賈寶玉重新領悟:不過各人得各人的眼淚吧!
華人儒家傳統,都喜歡把「死亡」搞到悲壯聳動,鬼哭神號。基督教文化的「死亡」,也常誇張成肉身酷刑「殉道」。《紅樓夢》是少有的一本書,提醒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個人的不快樂,不一定與偉大的國家社會、偉大的宗教信仰有關。愛與死亡,都是個人的事,都可以安分平靜,不過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淚而已。
齡官沒有多久就病故了,她活著不快樂,或許死亡是最好的解脫,只是賈薔獨自傷心吧。
《紅樓夢》到第五十四回,賈府聚會,戲班演出,芳官唱了《牡丹亭》的「尋夢」,已經沒有齡官蹤影。
到了第五十八回,戲班發生了變動。皇室一位老太妃薨逝,朝廷頒令全國守喪,不可飲宴娛樂。許多官員親王都因此解除了家中的戲班,以免惹事。賈家本來也不常看戲,趁此機會,就決定把養在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全都遣散。
戲班解散,教習好打發,這些個十幾歲的女孩卻不好處理。雖然是買來的,遣散時也寬厚對待,只要願意回家,無條件讓父母領回,還發遣散費。但是倒有一大半少女不願意走,因為家裡窮,回去還是難逃被轉賣的命運,賣到富人家、賣到妓院,未必有更好的前途。賈府沒辦法,最後只好通融,把不願離去的戲班女孩分到各房去做丫頭。
她們也是微塵眾生,像齡官說的,在「牢坑」多年,在戲台上扮演一個假的「自己」,演久了,就認了舞台上的「自己」,無法再回來做原本的「自己」。
《紅樓夢》藉著藕官的故事,又一次辯證「真」、「假」兩個自己的矛盾。
藕官─菂官─蕊官─女同性戀者的「自己」
第五十八回,寶玉在花園逛,春末夏初時節,杏樹濃蔭裡結著一顆一顆杏子,寶玉忽然見到山石背後一片火光沖天,接著就聽到一個婆子厲聲喝罵:「藕官,你要死了,怎弄些紙錢進來燒?」
轉過樹蔭,寶玉看到一個婆子惡狠狠地拉著藕官,要去報告管事的人,藕官私自在花園裡燒紙錢。
藕官原來是戲班的小生,反串唱男性角色,唱腔、動作都必須男性化,心理狀態也必須男性化。在戲台上跟唱小旦的菂官長期演對手戲,談情說愛,藕官演久了,這個十幾歲的少女,舞台上的「自己」便成了真實的「自己」。在舞台上,藕官愛菂官,兩情相悅,體貼纏綿,無微不至。下了舞台,她(他)轉換不過來,他(她)還是對菂官體貼入微,繾綣纏綿。戲班裡的孩子看在眼裡,也都知道,就把她們當一對愛侶夫妻。
後來菂官死了,藕官傷心,每到忌日,她都要燒紙錢祭奠菂官,情深義重。
這一次在大觀園裡燒紙錢,被婆子逮到,如果報告上去,藕官一定被嚴厲懲罰,也會被趕出賈家。幸好遇到賈寶玉,這個十幾歲的男孩,總是護著這些微塵般的少女。寶玉攔住婆子,說藕官不是在燒紙錢,是黛玉命令她來花園燒不要的詩稿。
婆子眼尖,從灰燼裡抓出沒燒完的紙錢。寶玉無奈,只好編了謊話,說是他要藕官燒紙錢除穢,不能讓外人知道,知道就無效了。寶玉把半信半疑的婆子瞞混過去,才救了藕官。
他問藕官,為誰燒紙錢?若為父母,可以告訴他,找人到外面燒。在花園燒,觸犯主人忌諱。藕官滿眼淚水,不肯說為誰燒紙錢,心中祭奠誰。
私密不可告人的「愛」,如此傷痛。藕官跟寶玉說,你去問芳官吧!
藕官的同性戀愛情,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可以坦然說出了嗎?藕官心中對死去愛侶的紀念,今天可以被了解嗎?
寶玉後來問了芳官,芳官嘆口氣,也覺得藕官胡鬧,戲台上戲台下分不清楚。以前跟菂官演戲,愛上菂官;菂官死了,補了蕊官,跟蕊官演對手戲,他(她)又愛上了蕊官。
芳官也質問藕官,這樣不是喜新厭舊嗎?藕官坦然回答:因為菂官死了,她可以有新的愛侶,卻不會忘記舊日恩情,每到祭日也還是誠心祭奠。
賈寶玉又聽呆了,她要芳官轉告藕官,以後不可在花園燒紙錢,心中有誠意,燒一炷香就可以,對方也就知道了。
寶玉是十幾歲的少年,他對於任何人的真情,都無是非褒貶。三百年前,他好像比我們今日的大人們更能包容「多元成家」。
教書時認識很多女性同性戀學生,她們看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一個現代台灣社會女同性戀者慘烈悲傷的故事。然而,或許她們不知道,三百年前,也有《紅樓夢》這本書,為女性同性間的愛情書寫出了安靜而寬闊的祝福。
《紅樓夢》的現代性,或許要到了二十一世紀,才慢慢被青年發現吧。「現代」或許沒有那麼難懂,對人性的關懷,對最微不足道的生命的觀照,在她們受苦孤獨時多給一點溫暖安慰。如同寶玉,燒一炷香,香煙裊裊,就是無量、無邊、無盡的微塵眾生,一時都有了緣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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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五日立夏 改寫
後言
雪
《紅樓夢》寫到第四十九回,庇護青春的大觀園熱鬧了起來。薛家來了薛蝌帶著妹妹薛寶琴,李紈的寡嬸帶了兩個女兒李紋、李綺,邢夫人的兄嫂帶著女兒邢岫煙,都到了賈府。
賈母特別疼愛薛寶琴,就讓寶琴跟她住。李紋、李綺跟李紈住稻香村,邢岫煙跟迎春住紫菱洲。大觀園一下子多了幾個精采的少女,都是十五、十六歲上下,都知書達禮,在一起寫詩玩樂,過了一個美好的冬天,是《紅樓夢》作者記憶裡繁華的巔峰。
這一個冬天,像是作者回憶中最後一個美好的冬天。許多生命依靠在一起,彼此溫暖。準備過年,賞雪,除夕,家宴,祭祖,元宵,猜燈謎,許許多多那一個冬天的細節,作者不厭其詳地敘述,像是要讓每一個畫面停格。因為那是記憶裡最後一個冬天,最後一次青春的繁華記憶,作者停在回憶中,不想長大。
雪花漫天飛舞,像喬伊斯在《都柏林人》〈逝者〉寫到的最後的雪,讓一切繁華寂靜的雪。
我喜歡第四十九回,下了雪,大家都穿上了雪衣雪鞋,作者用極細的筆法記下了每一個人的服裝,包括色彩、質料、樣式,彷彿他害怕繁華瞬間就要在雪中融化。白雪映襯,衣飾色彩繽紛華麗,然而,色彩如雪在夕陽中迴光返照,都要褪淡寂靜了。
文學是在那褪淡的光裡回頭的一瞥嗎?那最後的一瞥裡,閃過的色彩如此鮮豔奪目。
薛寶琴穿了賈母給她的皮裘雪衣,「金翠輝煌」,香菱沒見過,說是「孔雀毛織的」。湘雲笑她土,告訴她是「野鴨子頭上的毛」織的。湘雲豪邁頑皮,她討厭文人造作,故意不用正經「鳧靨裘」文謅謅的三個字,就說是「野鴨子頭上的毛」,令人會意一笑。
再看看第二個出場的林黛玉的雪衣──「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皮裡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頭上罩了雪帽。」
《紅樓夢》很少對黛玉服裝的描寫,黛玉的存在更像是一種精神,「嬌喘微微,淚光點點」,她像一縷魂魄,不是具體物質的存在。
然而下雪了,黛玉穿上雪衣,戴上雪帽,連紅色小羊皮靴子「掐金挖雲」的鑲邊裝飾都描寫到了。一件雪氅披風,外面是大紅羽紗光滑的面子,可以防雪,裡面襯白狐狸皮,可以保暖。腰帶是「青金閃綠」的「雙環四合如意?」。
「青金閃綠」,讓人想起黛玉住的瀟湘館風裡搖動的竹子。
每讀到這一段,有許多衣服飾品的細節,閱讀的速度就會慢下來。太快的書寫,跟太溜而油滑的語言一樣,因為沒有具體細節可以咀嚼停留,像無味的食物,都常常讓人無法記憶回味。
《紅樓夢》寫到第四十九回,細節如此多,看來與情節無關,卻是使人忘不掉的畫面。作者像是在回憶自己生命中許許多多有關那一個冬天的生命停格。
李紈守寡,在許多大紅的青春少女中,她只是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毛呢料子,色彩與樣式都如此素淨,雖然也不過二十歲上下,她是已經被剝奪了「青春」資格的女性。
薛寶釵是「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絲的鶴氅」,這是外地舶來的洋貨名牌,蓮青的湖綠雅淡襯著「錦上添花」的織錦,的確華麗富貴。
在一群「大紅猩猩氈」和「羽毛緞」的雪衣中,作者記得一個孤獨的身影,沒有雪衣穿,一件家常舊氈披風,寒涼單薄,那是邢岫煙。
邢岫煙的姑媽邢夫人平庸慳吝,不懂得疼愛晚輩,邢岫煙住在迎春處,迎春也是個「二木頭」,對人也沒有關心。邢岫煙自愛自重,不願意麻煩他人。賈府傭人多,也多勢利之徒,主人賞錢少,傭人便指桑罵槐,也多口舌。邢岫煙不想惹人是非,甚至把冬衣拿去當了,換錢打發那些給她臉色看的奴僕。
繁華富貴中有許多人看不到、或者不願意看到的孤獨寒涼,作者都看見了。
花團錦簇的繁華裡,因為下雪,作者總惦記著邢岫煙單薄的身影。
一個接一個服裝的描述,像是過眼的繁華,也再一次看到每一個人獨特的個性、遭遇,或生命的狀態。
史湘雲有男子氣的豁達爽朗,她愛打扮成男裝。這一天她外面罩著「貂鼠大褂子」,是貂鼠頭上和臉頰部位最柔軟的皮毛縫製。頭上戴「挖雲鵝黃片金裡大紅猩猩氈」的昭君套。昭君套是風帽,傳統戲曲裡昭君出塞時穿的禦寒服裝。她身上的顏色是「深黑」和「大紅」對比,參雜著「鵝黃」「片金」的雲紋。
林黛玉嘲笑史湘雲是「小騷韃子」,她就脫去外面的褂子,露出「秋香色盤金五彩繡龍窄?小袖掩襟銀鼠短襖」,腳下一雙「麀皮小靴」,讓人想起傳統舞台上窄袖子、緊身、短打扮相的武生,或者馬上馳騁的英豪,帥氣而俐落。大夥兒讚她打扮成男性,「原比她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
他們身上都準備了踏雪的衣帽靴子,約好第二天要到「蘆雪庵」擁爐作詩。
會有雪嗎?青春的記憶裡有一場漫天飛舞的雪,如此潔淨,如此輕盈。在酷寒的冬天,不同際遇的生命相遇了。如此偶然,也像偶然踏在雪泥上留下的足印,沒有人會刻意回頭留戀。
然而作者彷彿從時光裡走出來,看著地上的足跡,雪融泥濘,都無繁華蹤跡。他一夜無眠,起了一個大早,記掛著「雪」,趕快掀起帳子看,「窗上光輝奪目」。他心中猶疑,拉開窗戶,發現真的是雪,一夜大雪,一尺多厚,天空仍是雪片紛飛。
如果真是作者的記憶,那天踏雪而行,他(賈寶玉)穿的是茄紫色的呢襖,頭上戴笠帽,身上披簑衣,腳下踏了一雙木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