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長輩
當我開始喊她「長輩」的時候,並沒有想過會喊出一股風潮。有一天,當我發現連楊澤、駱以軍也開始喊她「長輩」了,我赫然驚覺,所有文壇都需要一種人幫助我們跨越世代;那就是楊佳嫻這種人。
九零年代末,國小六年級,我第一次見到楊佳嫻,在台南成功大學的文藝營。那一年,她是散文組的助教,我是整個營隊裡年紀最小的學員。開幕式的時候主持人喊我起立,「請大家多多照顧這個孩子──」。散文組的教室裡,前方一個女大學生帶著英氣,擲著粉筆甩手在黑板上寫下三個字:楊佳嫻。我還記得那嫻的門有點大,但關不住裡面的木。那一年,助教楊佳嫻連一丁點也並沒有照顧過我。唯有我自己長長的文學夢想清單初稿上,總覺得長大以後也要能像這樣、當一回文藝營的助教。多年以後當我向她提起那一年,才知道她那時正忙著和隔壁班的助教談戀愛。我的文學夢想清單初稿,從一開始就找對了榜樣。
高中的時候,被某雜誌社找去參加一場年輕作家的座談。在會議室的環狀座位中,楊佳嫻、伊格言、陳栢青……他們都在席上。我仍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吃驚地發現其他人看起來都早彼此熟稔,會議尚未正式開始已在熱絡交談。會後當他們吆喝著續攤聚餐,遠遠地向我招過手的樣子。站在走廊的另一頭,我揮揮手說:「我爸爸在樓下等我!」我年紀最小,這個謊言恰如其分。確實現在每日訊息匣裡送往迎來插科打諢的朋友,也曾有過這麼陌生的時候。
到我已經是楊佳嫻第一次當我助教的年紀,沒想到楊佳嫻還是我的助教。再次見面,在她擔任助教的台大中文系選修課上,我們終於漸漸熟稔起來。直到我從一個政治系的畢業生,也成為了一個文學所的碩士生,也去當過同一門課的助教,就成為了她的同事。我畢竟曾以為寫作不過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回想起來,關於寫作的朋友,竟都是楊佳嫻介紹給我的。她會問我:這個人你讀過沒有?寫得很好。或丟來訊息說,明天你來,介紹一個朋友給你認識。我到的時候,她可能穿著一席大紅色洋裝,正穿梭在不同代人之間,有一種天生的自在,天生的敢。她人漂亮,口才好,而且書讀得真多。有她在的時候,那個聚會上的所有人好像都能輕易結成朋友,都能顯露出自己最敏捷而有趣的一面。她看起來世故,但個性裡並不世故的那種部分,也特別明顯。當面的時候,她從不說朋友好話。她嘴裡關於我的好話,我卻常從別人的嘴裡聽見。
這些年,我寫過她的採訪稿,當過她的講座主持人,寫過關於她的評論,介紹過她的散文與詩,我用高深的話寫過她,也用沒大沒小的口氣談過她。她交往過的情人,她自己都沒有聯絡了,偶爾還會傳訊息給我:「忘不了她。」──然而相識越久,我越感覺,楊佳嫻她的整個人生都是文學的。某些部分似乎還與她所喜愛的張愛玲有些相似:她的家庭關係疏離,「出道」得早,成名得快,她愛的人總有才氣,朋友不是文學文化人、就是學院學術人。她不像我有另一圈不寫作的朋友,好像總有親人等在樓下,隨時都能把我接走。她沒有另一個世界,她的世界除了自己,親情友情愛情全在了文學這裡。
前此,她的散文精魄多半由愛情虐戀的熱血所灌溉浸染;在第四本散文集裡,我們第一次連篇看見了許多童女楊佳嫻的樣子。這或許是楊佳嫻第一次以這樣的規模「班師回朝」:大抵早慧都是這樣的事情,成熟的過程會是一種返老還童;文學的啟蒙與教養如今看來,即使是「無意間」與「無目的性」的集結,也有一種沛然莫之能禦的氣勢。在〈洋流裡熱暖的血〉裡,文學之兆是一種錯以為的:「那正是渴望生命受衝擊,夢想著長大後可以如何如何,安逸於生活中穩定的部份,卻又急於實踐書中看來的,愛的犧牲與磨折。孩童與成人時期短暫交接重疊的瞬刻,危險先直覺般體現,警醒與暈眩同源二面,而我,我亦錯以為那是幸福之兆。」在〈一個多風的午後〉,她才知道:「擁有寫作能力,對於別人來說,也許是一種恐懼與困擾」,且「同樣在一段情感中,於我是溫泉或冷泉,我心起落,鮮血或者滾沸或者滯凍,使我不能不有所動,不能不形於某種創造的形式。於他人,卻可能只是推開了一扇窗子,花光亂羽,看完了聽完了,就可以關上,就可以剪下。」……直到路越走,逝者越多,森林盡頭卻不是出口,是幽暗核心;直到最後退回洞穴,聽見自己放心的哭聲,才知是這樣的一場搬屍回巢:「眼淚毫無防備地湧出來。心也會繞路,但是命運將指引它回到原地。也許它繞路是為了給我餘裕,才能真正打開掩埋的暗房,讓痛苦曝光。」(〈退回洞穴〉)
有一天接到她的電話,問我能不能幫她代課?本能地還想一如往常百無聊賴、對她插科打諢一番,卻聽見她說,妹妹過世了,必須返鄉一趟處理後事。我記不得自己有沒有說過一句安慰的話。可能沒有,我只說,好的,長輩。那是我第一次忽然感覺到,她也有那另一個世界;是文學總等在樓下,隨時都能把她接走。
湯舒雯(作家)
推薦序
再魅之必要
最早是在明日報個人新聞台「女鯨學園」讀到楊佳嫻的詩文。彼時網路吹起的大泡沫剛剛破去,《明日報》宣告結束,後來被泛稱為部落格的個人新聞台卻日益蓬勃,甚且還為此大張旗鼓辦了網路文學獎,最終由「偷鯨向海的賊」的台長鯨向海獲得首獎。不久,鯨向海出版詩集首作《通緝犯》,隔年楊佳嫻推出第一本詩集《屏息的文明》。
他們是我初初探頭向著當代文學之門窺看的觀景窗,一個能電鍍口語入詩,一個擅使絢麗意象捶打字詞,讓我從年少時候貧乏的讀詩經驗(例如課本的楊喚或中學時候大家抄寫情書愛引的席慕蓉)一下躍入此時此刻。我讀到的詩不再是亡故已久的人所作,也不是年歲長我許多的人所寫,我在他們各自新聞台讀到的詩作清楚記錄著發文時間,作者還會回覆網友留言。這是文明初啟,也像一趟遠行的起點。
是以讀到「十八歲出門遠行」的篇章,我才第一次知曉曾帶給我啟蒙之光的作者,原也是經過這樣一段少女成長記。其中有些情節、記述,往往讓我在閱讀時回想起自己的學生時期,且更深層地試著辨識過往記憶的意義。印象中,楊佳嫻從不曾那樣連續、細緻地談論十八歲之前的自己。從《海風野火花》、《雲和》到《瑪德蓮》,她比較處在已然具備巧藝志趣的狀態,嘗試在文學的漫漫隧道中探索、超邁,那麼多新的舊的種種堆壘在前,還在發展星群的人哪有空回想小時候。但對寫作者而言,時間從來不是線性存在,因為寫者善於擷取、重組,能在文字中再現的都只是稍縱即逝的現實折光。
此輯諸篇,支線副本般拉出個人命運的可能轉折,其力度彷若透過紙背壓在生命下一頁的印痕,輕輕浮著,卻又揮之不去。她寫與母親間的日常角力(故意穿一身黑色、充滿驚嘆號的語言反抗),寫疏遠的父親帶她去電影院看充滿殺戮的戰爭片,寫可能的人生(如堂姊楊惠珍那樣過了模糊一生),寫只能發生一次的初戀和失落,寫開始為自己寫作的第一秒鐘。我彷彿看見啟蒙的啟蒙,那不斷張開攝取世界的心思,在受傷後,凝縮成字,於是她一個人的文明正式擺脫蒙昧,進入光亮的書寫時代。
煥發的寫作也帶來暗影。例如那些卡關的「凹陷處」。動物園、溫泉旅館、心理測驗、兒時照片,愛情殘留的碎語片言,這些從有形到無形的情感動員,處處埋著詭雷,一不小心就會在內心炸開。但凹陷是必須的,總得有個不為人知的水壕,讓自己河馬般浸泡著,如一顆梅子靜靜沉澱、出水發酵。相對於「凹陷處」的「突出物」則是近年撰寫的精選書評。看一個寫作者怎麼談他人作品,時常折射的也是談論者本人的識見和教養。觀覽這批書評,多半可以知道楊佳嫻如何地善於物我兩證。在展開對作品的評介時,她可一面從大小歷史的縱向源流、橫面連結為作品定位,亦能輔以個人情感、閱歷增添作品的見證感,對作者常有同情的理解、同理的共感。這樣的工夫反映在悼念文章的「逝者」時尤見精巧。她總能深情地抓取每個人身上的突出質地,編織以那人寫下的語句,串接縫合成一幅精神肖像。
本書壓卷的是寫胞妹之死的〈退回洞穴〉。儘管佳嫻那麼熟練於文史典故、詞與物的綰結與發揮,見識過許多文學裡的死,面對一個如此親近的死,仍無法在現實中給予定義。一個死只能透過另一個死相互寬慰註解。在這個理性刻度過剩的世界,需要的不是繼續除魅,而是轉身歸返洞穴,重新賦予幻影,試著召喚幽靈,讓心性先於理性。逝者毋須理解,存者僅能感覺:感覺曾有的交談,嶄新鏡片的閃光,地下室潮濕溫暖的睡眠,縱然有時不能清楚記得,甚而記得的也不過是倒影。或許,這篇哀傷的文章陳說的就是這樣對離去者、對記憶無能為力的處境。
由於早在螢幕上、紙頁間讀過好些佳嫻的詩文,導致我完全記不起第一次見到她本人是什麼時候、什麼場合。可能在台大文學院的長廊,也可能是溫州街某間咖啡店或書店。那當然是遠遠看著,不怎麼確定那是否就是她。後來在文學雜誌工作期間,聯繫許多學者、作家幾乎都是透過她引介認識。吃飯、碰面的機會多了,漸漸能扯淡說笑。有一陣子,我們時常在師大路巷子的某咖啡館相遇,總會離開眼前筆電螢幕,說一會話,又回到各自的螢幕前敲敲打打。我不免好奇她在寫些什麼。是趕工中的論文、被催逼的書評、回覆工作信件又或者是最珍重的詩?(或其實是在跟鯨向海或湯舒雯線上喇賽?)
那時我隔著幾張桌子看螢幕的藍光熨燙在她臉上、鏡片上,想像她可能寫下的什麼,往往就像折返到當初從新聞台讀她的時光。我懵然覺得自己許久之前就看過她如神話,在詩裡開天闢地、放出金烏;在文中呼風生火,將世間可能的靈光塞入一顆小小的木瓜,文明亦可逆寫。
而今小火山群的噴發,對她也不過是一塊瑪德蓮。
黃崇凱(小說家)
後記
炎上
鯨向海提醒我:「以前你不是寫過一首很長的自傳詩?題目也跟火有關?」他說的是〈火的年譜〉,二十二歲作品。以火自況,不自今日始。
火的本命是燃燒。魯迅〈死火〉裡諭示的,使死火復生,則燃燒,則將行消亡,若不燃燒,則仍回歸冰凍,而對火來說,長生亦即死滅。然而,與其做一苗燄火,我總以為自己是更強,更深闊,更鮮烈更頑豔的存在,如小火山群,隱隱約約地加熱,千年萬年地蓄積,版塊最脆弱處即最活躍處,在最底裡自行分泌太陽。曰小,不曰大,蓋書中並無長篇巨製也。
市川崑改編《金閣寺》,電影叫做《炎上》,字面就生出高熱與硝煙。人的一生要經歷幾次炙烤呢?不經歷過,不能證明那是至美,那是至親嗎?《小火山群》其實和過去的散文集們,《海風野火花》、《雲和》、《瑪德蓮》一樣,關注情感與文學,然後,多了一樣:死亡。而死亡,難道即是痛苦的油脂提煉出蠟燭,供給往後的燃燒?
死亡未必都是悲與壯,也可能是尷尬。妹妹去世後,我第一次和朋友們碰面,怕他們擔心,自動以刻意輕鬆口吻談起,大夥卻訕訕的,有點迴避的意思,落後我才領會,那是他們怕我傷心,故意都繞開。死亡難以談論--父親死前對兒子遵從成規大聲呼叫感到焦躁--寫下這一段回憶,魯迅才獲得死亡究竟為何物的實感嗎?琦君溫情回憶的散文對我沒有吸引力,或許是因為她筆下那些亡佚,都像添了柔焦一般。死亡,以及伴隨而來的儀式,那麼粗礪,那麼滑稽,如何才能專注在死亡一事?在非自然的死事裡,如何向電話那頭的殯葬業者說明情況?如何吸收現場人員告知家屬的種種亡者身體細節?我仍記得妹妹喪禮上,那個太過職業化以至於從表情、聲音到袍服都疲軟的比丘尼,忽然太過用力,彷彿要叫醒自己似的木魚聲。
「十八歲出門遠行」諸篇文章,恰好寫在妹妹過世前,忽然就變成了鹽柱,敬獻給亡者與存者。「凹陷處」可視為燼餘錄或焚城錄,「突出物」因為突出,閱讀裡停駐得久,腳印踩得比較深。「逝者」,有遠,有近,不妨礙他們都是我的一部份。
本書得以成集,有賴於幾個專欄寫作,包括陳怡蓁女士及她帶領的趨勢科技基金會網站,《文訊》雜誌的書評欄目。特別重要的兩篇文章,〈退回洞穴〉是聯副大企劃「我們這一代:六年級作家」邀稿,促使我下定決心完成,〈從未失去的庭園:懷李渝〉,謝謝封德屏封姐打來電話,督促我完成。
另外,謝謝湯舒雯、黃崇凱,分別在學校期末課業與寫作計畫結案的逼擠時刻裡應允寫序,兩肋插刀(不需拔出);和伊格言等人長期共享的網路小群組,寂寞時給我歡笑,悲傷時予我寬解,他們是我二十歲以來的朋友,一起長大,一起老,一起愛文學。還有楊澤、唐捐的鼓勵,讓我長期抱持著(可能是錯誤的)自信,繼續往下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