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後疫情時代的心靈挑戰──缺乏信念、缺乏未來、缺乏愛
許皓宜
身為一名心理助人工作者,面對人生的失落與無常,已是我們生活的常態。
我曾有幾次衝上頂樓勸退欲跳樓者的經驗,也曾諮商各式各樣自殺未遂和自殺計畫的個案。從事這樣的工作十分耗費心力,但看著那些原本無望的心靈,在會談過程中,一點一點地累積起足以迎向未來的希望,當他們完成個人歷程,步出診療室向我揮手道別時,我總會偷偷將他們的神情刻印在心底。在我自己遇上人生低潮的時候,這些臉孔無疑是陪伴、支撐我繼續前行的力量。
二○二一年十二月六日,是我從事專業工作十多年來,第一次在校園中經歷學生自殺成功身亡。說第一次可能有點誇張,但那些剛入行時年輕稚嫩的經驗,大多是站在較遠的位置,旁觀這些墜落;等到自己成為一線的危機處理人員,頂著「當事人第一」的倫理準則,總是得挺起腰桿,期許自己將每一片搖搖欲墜的輕生意志通通「接住」。當這些反覆的經驗變成生活日常時,雖然早明白總會遭遇「接不住」的時刻,卻沒料到原來接不住的間隙所發出的巨響,竟也是如此無情地撞擊自己的心靈。
大學生的自殺死亡率已悄悄逼近青少年死亡原因第一名。二○一九年,大學生自殺成功者已來到三位數一百七十七名;二○二○年後的數字更多。然而,或許是大家都轉去關心COVID-19的確診數字了,這實際的自殺成功數字,竟難以查到確切。
年輕人自殺率究竟是如何攀升的呢?
二○二一年底,跟進校園事件五十天後,我心裡開始有了某種模糊的答案。我看見當代的年輕人,有些迷走在家庭學校與社會的邊緣,有些耽溺在危險的親密關係中,有些透過暴力與虐待的互動來宣洩內在空虛,更有些成癮於飲食菸酒,靠著深夜催吐來掏空迷惘的焦慮……。坦承地說,在這些年輕大學生身上,我彷彿看見大四那年的我自己:
活著,卻感受不到踏實的未來和生命的意義。
活著,有自我的形體,卻少了發自內心的自信。
活著,想要向人靠近,卻缺乏繫緊關係的能力。
當人們心中缺乏信念、缺乏未來、缺乏愛時,便會用個人獨特的方式,站在自我毀滅的邊緣。
所以有時迷惘,有時孤單,有時討厭自己……
慢慢地,心便空了。守不住心跳的溫度,成為一種「空心」的狀態。
於是山雨雲月的感動、大川大海的遼闊,都難以傳遞活著的美好。
苦澀逐漸腐蝕內在,直至愛與被愛的感覺不再。
那麼,人該仰賴什麼而活下去呢?
我們還能守住心的溫度嗎?
這是書名引用英國詩人托馬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於一九二五年所寫作品〈空心人〉(The Hollow Men)的由來,也是後疫情時代,人類必然觸及的內在精神世界的問題。
我很幸運在承擔將近兩個月的校園危機後,遇上了柏瑋,願意透過他的影像和鏡頭,與我一起探討這個侵蝕現代年輕人心靈的重要議題。《空心人》這本書只是個開始,未來我們將透過各種不同的影像和文字創作,打開這些危機背後的神秘面紗。
這本書涵蓋了大量的故事和影像的結合,除了有我身為心理專業人員的視角之外,也有身為導演的柏瑋自我探索的視角。兩者之間所夾帶的「影像故事」,建議讀者可以先避開我們對照片的文字詮釋,寫下你自己看見照片時所閃過的想法,然後再回過頭來閱讀照片的註解。這是一種有趣的心理投射練習,當你回過頭來檢視自己的文字內容時,或許你會開始對自己的心境和看待事物的眼光有所領悟。
這本書的內容來自於各種生命經驗的改編與重組。不管真實或虛構的,都反映我們每個人皆可能遭遇的現實人生。
空心人(節錄)
我們是空心人
我們是填充著草的人
倚靠在一起
腦殼中裝滿了稻草。唉!
我們乾巴的嗓音,當
我們在一塊兒颯颯低語
寂靜,又毫無意義
好似乾草地上的風
或我們乾燥的地窖中
老鼠踩在碎玻璃上的步履
呈形卻沒有形式,呈影卻沒有顏色
麻痺的力量,打著手勢卻毫無動作
那些穿越而過
目光筆直的人,抵達了死亡的另一王國
記住我們——萬一可能——不是那迷途的
暴虐的靈魂,而僅僅是
空心人
填充著草的人。
——托馬斯·艾略特
《空心人》:是影像,也是書
凌柏瑋
「你的影像裡有很多故事,不只是一張照片!」皓宜興奮地說。
我和皓宜認識,是在一個節目拍攝的工作場合,在那短短的工作空檔裡,我們互相交流不少關於影像創作的理念和想法。她也看了一些過去我在各地拍攝工作時的隨拍照片,善用她的專長穿透了每一張照片,看見許多照片背後、甚至是我對自己故事一直以來理所當然的主觀。那天她告訴我,有些影像背後的脈絡,其實或多或少跟自己的記憶有關。
文字與影像互為主體的共存,如電影般看見人性最光明與最陰暗的角落──我們約好有一天要實現這樣的合作。於是,便有了《空心人》這本書。
曾經,我以為會把自己這些最赤裸、最真實的故事藏在每個影像創作後面,或是隱身在劇本寫作裡;曾經,我也以為自己一直以來離這種「空心」的狀態很遠很遠,甚至認為自己無法承接此類故事,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幫助這些「具有心裡創傷」的人。這次透過文字梳理,重新回頭看看自己的過去,也才發現,其實我跟他們好近好近,或許該說,生命的某些時刻、某些經驗,總迫使我們面對內心的荒蕪。
撰寫「鏡頭背後」的過程中,一開始其實是疏離的,就像在一座更高的山頭遠眺另一座山的山腰,是用比較遠的視角觀看自己以前的樣子,然後理性地審視和分析那個自己,文字既沒有溫度又充滿距離。後來經過心理上和文字上的反覆整理,才發現原來是我根本沒有勇氣走向以前的自己。
在過往的人生裡,有太多時候走得太快,快到輕易忘記前面的經歷,或是快到一切都覺得理所當然,但又唯有如此,才能不在太過辛苦的經驗裡徘徊逗留,也才能走到今天這一步。藉由書寫,竟似一把把勾起那些早以為流失掉的情感;皓宜筆下主角的故事,無疑也觸動了我內心最深處、那些不敢面對的少時回憶。
書寫前,我們一起訪視其中幾位主角,其中一位朋友對我們說:「我願意分享自己的故事,因為我想告訴有類似處境的人,他們並不孤單。」起初聽到這話,並沒有太多感受,只覺得那是願意或不願意而已。但當我開始寫下自己的故事,就發現這其實需要比天還大的勇氣,才能揭露自己最不願意面對的那個角落,為的只是鼓勵和自己一樣的人:不管你如何對自己感到絕望和誤解,當你走過這個歷程,卻將擁有無比強大的生命力。
這本書記錄著皓宜所經驗過的「空心」的狀態與故事,同時也是身為影像工作者的我喚醒自己沉睡過往的歷程。裡頭有許多文字,是在每一個夜裡獨自窩在房間,默默流淚寫出來的,雖然常常搞得自己精疲力盡,但完稿之後,卻是如釋重負、暢快無比。
空心的狀態並不可怕,該恐懼的,是我們不敢面對它。
推薦文
人心如迷宮般繁複,如大海般深沉。人心是通往幸福的關鍵,我們卻所知有限。所有朝向人心的探索工作必然是艱難的,有時,甚至是沉重的。這本書在寫作上的努力與即將和讀者分享的內容,是一份珍貴的禮物,也是通往希望的一把鑰匙。
──王師(牽猴子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
試圖終止磨損,是以捨棄了心
曾在匿名論壇看到一個問題:「如何毀掉年輕人?」一則迴響甚廣的回答是:「給年輕人理想的承諾,再給他們貧瘠的現實。給他們願景,再讓他們目睹短視的人活得更快樂。」
此一問答乍看悚然,實則是對於年輕人自殺現象無計可施的叩問,正好與《空心人》呈現的景觀不謀而合。我們處於訊息和資源都無比豐盛的時代,為何夜深人靜,對鏡獨坐,竟感到巨大的空洞與匱乏?
許皓宜、凌柏瑋在書中完成了深刻不俗的探究。許皓宜將心理學專長與當代人際百景,恰如其分的交織,讀者浸潤時有共鳴,轉身時有洞見;凌柏瑋以私生活為基底,延伸了主題的餘韻,主題紛然的影像也讓讀者可以稍停片刻,重新斟酌個人觀點。
書中一句「痛不一定代表不想活,反而,是因為太想活所以心痛」。空心人都曾是傷心人,試圖終止磨損,是以捨棄了心。此書以「空心人」為名,兩位作者實際進行的卻是止損回填、十分「有心」的心靈重建工程。隨著書頁翻飛,我們或將察覺,因懷疑而流失的情感,隨著作者們真摯的邀請而一一重返。
──吳曉樂(作家)
每一個空心背後的幸與不幸
坦白說,閱讀這本書時,雖然自己只是個旁觀的讀者,卻一直感受到內心滿滿的悸動;很難不佩服皓宜老師在諮商專業上所累積的知識,以及好長時間以來,她是如此有見地的洞察、傾聽、詮釋、撫慰、關懷,以及陪伴「空心人」的過程。
「情緒」的起伏是非常複雜、強烈且具有穿透性的,經常引起相當程度的愉悅或焦慮,還會持續好一段時間,而「空心人」伴隨的通常是後者。與之相處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這個過程中該如何穩住自己的情緒。
列夫‧托爾斯泰藉由《安娜‧卡列尼娜》告訴我們:「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與之相對的,皓宜老師在書裡所分享的故事,以細膩與清晰的諮商溫度,將帶領你更真誠地看待與覺察每一個空心背後的幸與不幸,從中發掘如何接受不同價值觀的可貴。
──洪瀞(《自己的力學》作者、大學老師)
他的眼神,為何如此空洞?
皓宜與柏瑋這本書,用文字與影像,同時記錄著那些空洞靈魂的內心獨白。
一直到現在,還有許多人以為,那些企圖自殺的人,是意志力薄弱、不夠樂觀、不知滿足、不願努力,或者是一時衝動;殊不知,在他們心中,那些想死的衝動,無時無刻不存在著,他們得耗費超乎你想像的力量,才能克制住自己。
對他們而言,活著,好累;但要結束生命,也好難!
過去,我在中學擔任輔導老師時,也常接觸有自殺危機的個案。我總會看見有些孩子,在高一時滿心期待地進入校園展開新生活,卻在課業壓力、人際挫敗、父母期許或各種比較壓力下,漸漸地,臉上失去了光彩,只剩下暗淡與陰沉的身影。
與他們談話時,感覺不到生命的溫度。他們對未來不抱期待,內心情感麻木,對所有的事情都是「無所謂」,如行屍走肉般過著一天又一天。
我好想問:「是什麼讓你的眼神如此空洞?」
「不知道……」對他們而言,探究這些,似乎也沒什麼意義吧!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正好也擁有類似的生活樣貌?你可以透過閱讀這本書,從文字與影像中,獲得共鳴。讀著一則又一則的訪談故事,或許你會更明白自己的內心世界;瀏覽一張又一張充滿故事的照片,或許會讓你有所感動。
當擁有感受的能力時,我們才能真實地活著,才不會是「空心人」。
──陳志恆(諮商心理師)
當眼淚能夠好好流出來時
「嘿,柏嘉,你有沒有一種感覺,每次帶完活動,都有種黑暗籠罩著你。小的活動成功是小小黑暗,大的活動成功就是大大的黑暗!」這是我認識多年的好友,自殺前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他帶著爽朗的笑容對著我說。
當時我二十一歲,原本一心想要擠進大眾傳播領域,讓自己更有錢有名,辦更大的活動。但好友突然的轉身離開,讓我開始反思,自己想要追求的到底是什麼?會不會在種種成就的背後,等著我的其實也是某種「黑暗」?
後來我轉向投入心理治療領域,花了很多時間,想要尋找好友那個爽朗笑容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答案。
閱讀完此書,皓宜用「空心人」這個隱喻,相當符合我在心理治療現場的體會。比起憤怒、悲傷等強烈痛苦,更令人難以承受的,往往是「徹底失去感受快樂的能力」,生命彷彿失去了色彩和聲音,做任何事都感受不到意義與樂趣。
要幫助「空心人」重新獲得「感受」的能力,需要有人像皓宜那樣,陪著他們安心地經歷、感受痛苦,當眼淚能夠好好流出來時,深埋在眼淚下面的快樂與希望,才有重現天日的機會。
──黃柏嘉(諮商心理師)
心理諮商師ft.紀錄片導演呈現的台灣心理圖像
我很喜歡看的影集中,許多都有心理諮商師的角色。這些類型較常出現在黑色電影、犯罪類型,或是校園成長的故事中。對編劇來說,置入一個心理諮商師在劇本中,像是一個能成功開展故事角色心理狀態的顯影劑。
很少有一種工作,像心理諮商師與紀錄片導演一樣,「陪伴」著個案主角走上一段長長的人生道路,不僅傾聽他們深藏內心的聲音,也記錄現實生活中故事的發展。
內在vs.外在,像是二元對立的關係,但在心理諮商師與紀錄片導演的個案脈絡中,兩樣總合,才是每個人完整故事的全部。有了內在與外在、過去與現在,這更像接近「全人」。
書中柏瑋導演將心中深藏三十年的故事,以自己的影像創作試圖與過去的自己對話。攝影是光,光映照的圖像讓自身的輪廓越來越清晰,也成為他邁向導演之路的力量。
空心人也許並不像字面上說的「空」,它更像是告訴我們,每個人心中都佈滿大大小小的「破洞」,需要被不同的愛「填滿」。
──楊守義(金鐘獎導演)
文字與影像的溫柔包覆
生活著就會有必然的失落或磨難,可是有些巨大的傷痛超出了負荷,因為心裡裝不下了,反而讓心破了一個洞,於是再也擺不進去其他東西。存在著,卻不是生活著,心裡頭空蕩蕩的。有時候,傷心比快樂容易許多,然後日子拉長了,最後就連傷心都不再重要。
當快樂與傷心都不復存在時,連帶自己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可是這些失去,其實正巧表示了自己對真實的渴求。
這兩年由於新冠疫情,原本熟悉的生活改變了,更加深了心裡頭的茫然與不安。而在這樣心靈益發灰暗的時刻,或許溫柔以待是一帖藥方。感受溫暖柔軟,試著理解自己,跟自己和平相處,給自己一點時間去調整呼吸。
《空心人》一書,寫的不是一個人的內心如何空洞,而是一種在心裡用力揮舞雙手的求救,期待著世界能有所回應的盼望。心理師許皓宜與攝影師凌柏瑋,在連傷心都感受不到的時刻,以文字與影像溫柔地包覆了空蕩蕩的心房。
──肆一(作家)
心中若能填滿愛與溫柔
很令人遺憾,我和皓宜一樣,在二○二一年經歷了學生自殺身亡的傷痛。
陪伴那位女學生好長一段時間,陪著她得獎,甚至申請到頂大。但她還是在上大學前選擇離開這個世界。我永遠記得,她曾指著自己的大腦說:「醫生說我這裡缺了一塊。」
女孩從國中時期就開始傷害自己,念高中後,雖然不斷經歷情緒的起伏,但也因為活在當下,寫作持續進步,拿下許多全國獎項,也開始勇於編織夢想。然而在母親過世後,她的心被挖了一塊。畢業後,談了一段沒有結果的愛情,確定無法挽回時,她的心被掏空了,成了名符其實的「空心人」。心沒了,活著,也沒了意思。
那一刻,我終於明瞭,她和書中的主人翁們一樣,缺的,是愛。
書裡的阿龍,因為找不到父母的愛,每天只想自殘。幼幼被父母婚姻的陰影壟罩,自殺是她索愛的發聲法。因為母親說不出愛,父親的愛也缺席,默言選擇自殺兩次。然而,女孩溫柔卻因為對世界溫柔,挽回一命。
是啊,所有的空心人,心中若能填滿愛與溫柔,應該會捨不得離開這個世界。或許,我們可以先從閱讀這本書開始,掩卷後,我們將會更懂得如何溫柔以待,讓彼此都不再空心地活著!
──蔡淇華(台中市立惠文高中圖書館主任)
心理困擾的冰山一角
我們都迫切想知道,為什麼學生會跳樓,怎麼做才能阻止?原因繁複多重。個案研究者經年累月採訪遺族、親友,未必能解釋生前的精神全貌,使人們傾向統計、分類。
例如中國清華大學心理諮詢中心在〈大學生自殺風險因素的個案研究〉中,調查十四所名校、三十三例自殺死亡學生,提出主要是由學校負性生活事件(如學業困難、戀愛問題等)誘發。抑鬱、精神分裂是高風險因素;疾病、家庭問題、不良性格是潛在因素。這份研究使人懷疑是在自殺者和其他人之間劃清界線、傷病分類,這一邊即使為自殺高風險群,多做什麼也沒用;那一邊為普通人,什麼都不用做也不會怎樣。即使承認涂爾幹(Émile Durkheim)觀點的體制因素,也承認體制無法改變,所以對自殺者愛莫能助。
《空心人》以靈慧溫柔、鍥而不捨的關懷,訪談十位倖存的年輕人,呈現了自傷、恐慌、厭食等的家庭因素。突破所謂學業困難、戀愛問題的盲點,它們往往並非獨立於家庭因素或人格疾患,而可能是家人互動失衡的結果。互為表裡,而不是輕重之別。在作者老練的速寫下,受訪者的困境和一般人的煩惱,界線是模糊難辨的,這些自殺行為似乎都是心理困擾的冰山一角。聚焦於父母忽略或吞噬兒女,是作者傾盡心血提倡的防治觀點。
《空心人》以會談中生動細膩的表情、對白,戲劇化逆轉的發現,象徵經常漫長、艱辛、挫敗的復原。主角往往孤獨忍耐、善良可愛、惹人心疼。
不過《自殺防範指引》稱,「近期研究發現,在年輕自殺死亡人口中,有二到五成的人格疾患盛行率,較相關的有邊緣性人格疾患和反社會性人格疾患。」邊緣性人格疾患與自殺、自殘有關,有一成死於自殺,無研究數據支持防治或住院可阻止。但急診室大規模追蹤自殺未遂者,當中僅百分之三到六自殺死亡。差異可能反映,同意接受研究的患者,自殺傾向較輕。自殺未遂者和自殺成功者互相獨立,僅百分之三的人重疊。本書選擇呈現自殺未遂者光明樂觀的希望,或許書中個案遇到作者就是幸運,或許該感謝作者,藉此賦予我們進一步探索自殺者所遇黑暗面的勇氣。
──盧郁佳(作家)
你有失去過你的朋友嗎?我有。
每一個「空心人」可能都是從血肉之軀而被「鏤空」的。一點一點,可能是社會對族群的偏見與壓力,可能是來自原生家庭的齟齬,可能是個人經濟的突然潰散,逐一逐一,把人們掏空了。
我們常常問:「究竟是什麼東西,在什麼時候毀壞了呢?」
即使是台灣對於同性婚姻是否要達致合法化、用什麼方式來合法化的那段期間,網路像是惡意的荒原,謠言在那裡生長,不屬於你我的罪名被安插在每一個同志的身上。我曾以為對話會有效果,我曾以為如果真誠地看進對方的眼睛,他們是不會傷害另一個人的。但這些信念,直到我某次讀到這樣一句話:「如果我的小孩是同性戀,我會親手把他殺死。」我幾乎要不再相信人性裡頭有不會動搖的「善」。
他們說,同性戀滾出台灣。他們甚至喊了好幾次,像是在說,惡可以永恆,恨會傳染。
你有失去過你的朋友嗎?我有。
我覺得無比疲累。我覺得粉碎,覺得必須練習一片一片把自己拼回來。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端坐如一具初醒的木偶,當他們喊著要傷害每一個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同性戀,令我想起一個並不好笑的、流傳在男同志圈裡的苦澀笑話:「同性戀不會傷害別人,他們也不會殺人。他們最多只能殺掉他們自己而已。」這世界對同性戀不公平。
沒有關係,我們殺掉自己,也就是了。
當炭爐在密閉的房間裡燒出濃濃的塵煙,我不知道,當時他們想的是什麼。必定不會是婚姻吧。他們只是想要被當成一個人,被好好地對待而已。那甚至與婚姻無關啊你知道嗎?同志要的只不過是「平權」啊你知道嗎?沒有藉口,也不是詭計,只是想要在一個法律承認你「與其他人享有同樣的權利」、而不被傷害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這願望竟然都這麼困難嗎?
只是想要有個家,為何那麼難呢?
我想起我那思覺失調的朋友A。想起他恐同的父親,想起他父親用以傷害他的那些言語,他的男身女相,他的妝容完整。他墮進無底深淵,說:「我不是故意鬧到這樣痛苦,和男人抱在一起然後訴說在一起的那些事情。不可能,我有自尊心。」但他早已經碎掉了。如果,這是一個能夠接納同志之所以為同志、就是因為他們是他們自己的世界,我的朋友A的故事,會不會變得不一樣呢?
我不知道。但我的朋友A被他的「戶籍地」驅逐出境。他繼續傳無法解讀的簡訊給我,向我求救。他說:「你可以請他們停止這些事情嗎?很不厚道。」我無法幫助他拆除那些「假裝成溫馨異性戀夫妻的臨時演員就是要改變我的性向」,我無法幫助他「聯繫我的母親鎮壓我的父親」。我一方面練習不在意,另一方面,則繼續練習用比較不受傷的方式在意。
我畢竟救不了他。承認這件事情讓我的心都碎了。但我真的好想好想要改變這個世界過去、現在,以及未來即將加諸於每一個同志身上的傷害。
「你不要傷害他們啊,他們會死掉的。」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個朋友。
如果有一件事情可以鎮壓這個世界的惡意,那將會是愛,將會是擁抱。讓我們撐住,這場戰役還長得很啊。但在我們能夠接住更多衰落的空心的靈魂之前,能不能,不要再失去任何一個人?
──羅毓嘉(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