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慈悲的身體,哀愁的賓館
文/李維菁
櫻木紫乃寫下《玻璃蘆葦》、《皇家賓館》等作品,皆圍繞愛情賓館中來去的男女,以性作為疲憊情感或流離人生的驛站,而後也許彼此終將飄散、也許生命進程終將分流,櫻木紫乃的作品也因此很容易在出版時被標上「新官能派」的標籤。可以想像,這位作家一下子會因此獲得極大的討論與矚目,但同時,她作品中蘊含較為嚴肅的探討,也容易因此被誤讀輕忽,甚至作家本人也會受到誤解。官能小說在定義上,往往指的是情色,是性乃至於器官場景的描寫,甚至帶著某種催淫的可能。然而,櫻木紫乃的作品,儘管性是故事極為至尊的關鍵,卻根本不帶情色特質,甚至根本難以激起感官意味。在她的筆下,性是剝削,是哀傷,是印證愛終將虛無、終不可求的證據,是一場渡人至彼岸的問天慈悲,同時也是沉睡自覺如冬眠巨熊般正要甦醒的晃晃震動。
一九六五年出生於北海道釧路市的櫻木紫乃,婚前曾經擔任法院打字員,娘家在釧路市經營愛情賓館。櫻木紫乃的創作之路起步較晚,三十七歲的時候以〈雪蟲〉獲得讀物新人獎,四十二歲時候出版第一本單行本《冰平線》。二〇〇九年她發表的小說《玻璃蘆葦》,二〇一二年發表《Loveless》,而讓她聲勢直上的二〇一三年發表的《皇家賓館》,一舉獲得直木獎。有趣的是,頒獎給她的,是九〇年代同樣被視為官能派,以《失樂園》聞名亞洲的渡邊淳一。
賓館的概念彷彿是占據這位創作者心頭重要地位的一個意象,她藉由作品一再回頭去追索、挖掘,一次比一次更深入而清晰地找到那扇她想開啟的門後是什麼意義,對她而言是什麼頓悟。比較二〇〇九年《玻璃蘆葦》與四年後的《皇家賓館》,可以見到這樣的關聯與差異,同時也見到作者在不同階段創作手法上的實驗與企圖。
我們在兩部作品中見到許多角色原型的反覆出現,也見到皇家賓館這棟位於郊外就要荒涼的建築,作為作品中關鍵象徵的映現。只是,櫻木紫乃在《玻璃蘆葦》時,採用懸疑小說的類型寫作手法,除了加入女性之間的敵對與同盟,男女性事、婚姻在傳統性別結構中難以翻轉的困境,還以大量衝突、戲劇性的跌宕情節,包括母女爭奪男人,以及謀殺、綁架、辦案等元素,架起故事發展主軸。而這樣的手法,使得《玻璃蘆葦》在市場上容易具備大眾性,擁有改編為影視的條件,而作者也很容易歸類在大眾小說範疇──彷彿官能真是吸引人的東西。
但櫻木紫乃對賓館這個神祕之門背後意義的理解或好奇,及其頻頻召喚邀請她繼續挖掘的創作渴望,顯然遠大於單純作為一個大眾小說家,這點在她重回皇家賓館,重回那些縈繞不去的角色,所寫下的成果得到清楚證明。
《皇家賓館》在形式上去掉了前作中精心鋪排的劇情連結,回到賓館這地方,專心而單純地描寫這賓館內短暫進駐男女的七個故事。賓館提供的短暫進駐,換得一時貪歡,換得毫無改變可能的人生刑罰的延遲,或者換得自荒蕪世間的一時脫逃與休憩。人生如此疲憊,在此進駐,得一點力量往前走幾步,或是,得一點體悟。
在皇家賓館裡的性是這樣的:女人的身體提供慰藉,靈魂則因愛情的幻滅、人性的醜陋遭到撼動,在提供慰藉的過程中,身體與自我如流沙簌簌滑落。不管性的對象是失敗的男人或成功的男人,女人都遭到剝削,因為性是傳統性別結構中針對女性剝削的轉介機制。
〈快門時機〉中,落魄男人想要成為攝影家,半逼迫地要自己的女人進入荒涼賓館中,供他擺弄姿勢拍攝裸照並性交,以成就他的藝術幻夢。女人給的是同為失意者的憐惜與幾近母愛式的愛顧,而男人加以掠奪,還拿出婚姻作為誘餌使之相信是公平的交換。〈今天開張〉中小寺廟為了維持施主的金錢捐贈,住持妻子與幾位年邁施主輪流上床,獲得固定報酬;老施主過世後,且將固定的性服務交接傳承給兒子。〈情趣員〉中賓館的女兒,長年看盡男女來去後,邀請情趣玩具公司的職員,提議兩人在有人殉情的賓館房間,從他人性的輔助者變成為性的實踐者。〈我在看星星〉中,賓館的清潔婦等等社會上貧窮、畸零、無處可去的人,認命承受家庭離散以及依賴著彼此生存的丈夫的需求,苦命的人總是帶著笑。〈禮品〉是皇家賓館的創辦故事,一個外遇的男人對於生活的輝煌夢想,想要在郊外一片廣闊濕原蓋上壯觀兀立的賓館,因為「看著這片景象,會令人感到興奮又寂寞,想要沉溺於女人的身體」。
女人在性的剝削過程、在身體的荒蕪中,對自己的命運生出自覺;自覺產生卻還無從改變,儘管有時也喜歡剝削者不知因內疚或狡猾所生出的溫柔。憐憫與慈悲油然而生,是佛渡了眾生。
在佛教故事三十三變身觀音的體系中,有魚籃觀音,前身就是唐代流行的馬郎婦故事。中唐時期李復言《續玄怪錄》中的〈延州婦人〉寫著,唐大歷年間,延州有一個縱淫的女子,人盡夫之。與年少子狎昵薦枕,一無所卻。最終這位婦人死去,人們把她葬在荒涼的路邊。後來有位胡僧來到這女人的墓前,焚香敬禮讚嘆,告訴大家:「斯乃大聖,慈悲喜捨,世俗之欲,無不循焉,此即鎖骨菩薩。」眾人視此女與人一無所卻的性行為簡直是娼妓,聽了胡僧所言,開墓之後發現,女人的全身骨骼如鎖狀連結,人們為她起齋建塔。
在櫻木紫乃的小說中,賓館、女性、身體以及性,都成為給予他人短暫撫慰,紓解對方慾望之苦、緩解生命之途的蒼涼絕望,以渡其一段的象徵。賓館、女性、身體以及性,在此成為一體而共通的意象。
櫻木紫乃之官能,以及她往官能之後深深挖掘而翻轉呈現的宇宙,已經不只是性了。在渡邊淳一《失樂園》以及其他強調官能的男性作品中,女性至多只是成全男性哀矜的完美裝飾品;而櫻木紫乃把主體拉回女性,從身體內挖至深處,在性愛中看到剝削的不公不義,從感官中看到人性的絕望。她從身體往內,看到了整個哀傷冷冽卻而仍有溫柔的女性宇宙。
在這些故事裡頭,性是重要的,性極其重要,然而,性的意義,不只是情色,且遠遠大過情色。櫻木紫乃切實地呈現了這一點。
(本文作者為小說家、藝評人。著有小說《我是許涼涼》、《老派約會之必要》、《生活是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