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開第四號詩集：吃土豆的人

推薦序

光陰行吟者
序李繼開《吃土豆的人》
焦桐

　　李繼開大部分時間，用繪畫的眼睛在觀看世界，形諸文字，乃飽滿畫面感。

　　尤擅於寫景，諸如〈白沙〉寫風：「窗外是搖搖晃晃的風／風像河一樣盡是涼的／風像河一樣流走千里」。〈冬天裡的事情〉寫田埂上的一株幼小的蠟梅：「水田面上薄如／玻璃的一層冰／冰上冒了一層白氣／我循香而來／想拔出梅樹」。〈屋外〉寫楊樹：「高大的樹上／肥胖喜鵲跳躍／秋天的日光一下子奔湧進屋內」，最後一句，幽邃了景深。〈路過山西〉也是，我們正憂慮詩路走到盡頭時，轉折處，忽然出現意想不到的風景。

　　意象是詩的基礎。詩的意象，有一定的思想內容和審美意義，是一幅幅生動具體的圖畫。因此，詩的描寫最好使用具體事物，使用形象語言；比較不適合使用概念性的、抽象的語言。形象的語言生動而有趣，抽象的語言乾巴巴，味同嚼蠟。很多俚俗語使用形象語就顯得生動活潑，充滿趣味性，充滿生活味，隨便舉例：「滾石不生笞」、「偷雞不著蝕把米」、「土雞仔卡早 chzer」（台語）、「西瓜偎大邊的」、「歹竹出好筍」。

　　他善於用聲音強化意象，如〈枯井〉描述往一口枯井擲石子，竟傳來「歎氣的回音」，又說「聲音就是乾枯搖擺的草」，令那回音有了暗示，令回音一直迴響，訴說著故事。

　　又如〈胭脂路〉敘述夜宿武漢，大雨滂沱，如何擊打陽臺、下水道、花，詞鋒一轉：「那些夢裡面灌入頭腦裡的雨水／醒來後在耳朵裡迴旋／怎麼也倒不出來」，現實中灌入腦海裡的自然不會是雨水，是雨聲；然則在這裡，大雨就成了隱喻，豐富、曲折了胭脂路的故事。

　　他的詩生活味濃厚，豆花飯、清水牛肉、麻將、紙牌、睡覺、藥丸……俯拾皆是日常生活的元素。這些元素成為符碼，常用來關懷小人物，描繪社會底層的生活，栩栩如在眼前。〈十年〉就足堪作為意象教學的示範：

　　樓外有一片樹葉落了下來

　　地面有一萬片葉子

　　在一幢房子裡面

　　一個窗戶對應著一個房間

　　一個房間對應著一扇門

　　一扇門對應著一把鑰匙

　　鑰匙也許

　　在對應著一種過時的習慣

　　而空間裡的黑色

　　對應了過去十年餘下的空空

　　那個從小就是孤兒的賣光碟女店主

　　那個深夜洗車的阿婆

　　那個清瘦的有著小孩兒的宅急送司機

　　那個逗毛毛的看門老頭

　　那個幫忙鑽孔的五金店胖老闆

　　還有許多消失的陌生人

　　都是我這十年裡真實的故鄉

　　李繼開在自序中說：「過去像掉在地上的果凍一樣躲在一些灰塵角落裡」。灰燼，常被他用來形容生命歷程，灰燼易隨風飄散，詠歎的乃是光陰；光陰可謂這本詩集的母題（motif）。〈蟬蛻與灰燼〉：「一生如快速翻動的書頁／一年如一條道路／從田野延伸到天邊／想起某人就得到安寧」，接著說：

　　腳下一枚蟬蛻

　　秋天的風吹它到了水泥路上

　　空空地滾動

　　它想去的地方

　　追隨它夏天的主人

　　風就是

　　仍駐足在殼內的自由靈魂

　　「空空」意謂蟬蛻後的空殼，自然也是狀聲詞。蟬殼隨風吹，本來沒有什麼聲音，卻被這個狀聲詞放大了聲響，令人吃驚。

　　〈細水〉描繪時光，喻為細水：「家俱變老  花瓶彎腰／鏡子慢慢黯淡／灰塵飛行沉重  啞聲咳嗽／窗簾變矮／光線變得更長」；接著話題轉向歪在架上的書，閉了嘴，「每一頁紙張脆弱／臉上泛黃／我的顏料滲出油來／結了痂／這人世間的事情  一塊一塊的琥珀  閃著光／那些鉛筆毛筆鋼筆油畫筆」。他的想像常出人意表，充沛，流暢，詭麗：

　　空氣從門縫下走過來走過去

　　影子握著自己的手

　　數日子

　　爸爸  媽媽  姑姑  舅舅

　　和一些他們的朋友

　　年紀輕輕

　　都關在照片裡面

　　古往今來，光陰堪稱是文學永恆的主題。流水，大概是最常被使用的喻詞了，既使如此，李繼開還是別出心裁：「時光是上漲的水」。也說「時間是一堵牆」。

　　世人歎惜時光之易逝，多像孔老夫子在川上的感喟那麼沈重，〈糧道街〉的就相對節制：「咿咿呀呀  糧道街上白臉唱戲／從前城門有古廟／現在我們的糧食在冰箱裡／一百年  風吹過那麼輕淡」。再如〈青煙〉，從一縷蜿蜒升起的青煙起興，「這滿屋的東西／過期  忘記  老  變質／紙片零零散散字還認得  就像認識的臉」，詩句到了這裡，引出許多線索，過往的韶光，如縷的掌故，供讀者想像。

　　李繼開的藝術時間感很強，〈隨葬〉如此開始：「一塊千百年的石頭／一堆億萬年的土／一個兩三百歲的木頭雕像／總是有人曾經拜過它／我怎麼感覺自己／成為了一歲一枯榮的草本植物」。此外，諸如〈故鄉〉緬懷時光，幾乎成為一種鄉愁；〈皇陵公園〉厚重的歷史感；〈白浪〉以浪花泡沫形容青春少年；〈今天〉歎韶光之易老「不過一首曲子的時間」；〈故居〉喻光陰如風翻閱書頁；以〈骷髏〉敘述完整的人生；〈老身體〉迎接老化……

　　〈一生〉開頭三句：「等米飯吃夠了／我也就老了／我的牙不像粘在口角的米粒一樣多」，發展到最後那幾句，喻詞一再變化，並使用了擬人化手法：「床是皺紋起伏的江河湖海／被子是我南方的丘陵／我的身體是翻山越嶺的風箏／我的身體是一大塊陸地／海水經年沖刷／一點點帶走我身體／然後記憶自己走出來／像一隻出洞的老松鼠那麼自然地張望」。這種技法繼承了達達主義（Dada）的美學精神，揉合潛意識、夢、經驗的超現實語境，精采描寫了心靈活動。

　　詠歎時光，往往又能給出孤獨感，「一個天生的孤魂在遊渡一條河」，頗見念天地悠悠之慨。

　　我很欣賞他的蒙太奇（montage）技法運用得自然，流暢，令場景的轉換顯得很貼切，且往往出人意表，有效表現出歧義性，

　　淚水從指間流出

　　你捂住臉

　　像是要睡去

　　山泉從石頭縫隙中流出

　　水滴總是下墜

　　這是一種顧左右而言他的語言藝術，尤其是詩獨特的敘述手段，明明在講人世間很多事不斷地錯過，卻好像無意間帶到有人在飲泣，又彷彿不經意讓我們看到山泉滴自石隙，從淚水到山泉，高度節制了情感。

　　情感，最耐人尋味的是深刻。高明的詩人會盡量讓情感深刻、不膚淺，即使碰到多麼了不起的事件，也要避免呼天搶地，盡可能地，讓快要爆發出來的感情內斂、再內斂，愈強烈的感情愈故意去輕描淡寫。

　　輕淡（lightness）是一種雲淡風輕的描寫藝術，是一種深思熟慮的輕，而不是輕舉妄動的輕。經過嚴密思考的輕，會讓輕舉妄動顯得愚蠢、沈重。

　　米蘭．昆德拉在他的小說《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其實是對生活中沒辦法躲避的沈重，表現一種苦澀的認同。這不僅僅是他的祖國捷克所遭受的壓迫、苦難，也是所有人類的處境、命運。對昆德拉來講，生活的沈重主要來自於威權的壓迫，他的小說告訴我們，我們在生活中所珍重的輕快，可能在轉瞬之間變成令人無法忍受的沈重的真面目，這時候，只有憑藉靈活的智慧才能逃避了。

　　為了避免人性被沈重所奴役，李繼開的意思一定不是要我們逃到另一個空間，逃到夢裡；而是要我們改變方法，從另一個不同的角度來看待這個世界，用一種不同的邏輯來認知、檢驗我們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