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者事件簿002：神木下的罪行

編輯室報告

山林如一面鏡子， 投射人們的生存與欲望
文／張子午（非營利網路媒體《報導者》主編兼採訪主任）

　　隨著近年來戶外運動風氣逐漸盛行，以及「山林解禁」政策，愈來愈多國人背起裝備，親至台灣這片土地上的壯麗山景，以往可能僅止於登山好手、或具備一定經驗與知識的領域，如今已不再遙遠。

　　網路的興起，也讓山林深處的影像無遠弗屆傳送到一般大眾眼前，相對於美麗壯闊的山景與雲海，另一種殘酷的畫面，三不五時就會出現在社群媒體與即時新聞：巨木被剖腹、切鋸得不成樹形，一塊塊立方木塊橫陳如分屍現場；儘管流淌的並非鮮紅血液，而是棕色木屑，仍直覺喚起每位國人的痛心甚至憤恨之情，嚴懲這群「山老鼠」的呼聲不絕於耳，直接反映在政府於2015年、2021年兩度修訂並加重《森林法》，對於竊取珍貴林木的行為人，不僅提高刑責至1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更將罰金上限拉高至2,000萬元。

　　除了修法，政府也投入大量人力強化查緝，宣示「滅鼠專案」，但盜伐案件仍然難以遏止，近年平均每年都破獲200多件盜伐案，背後抓不到的犯罪黑數不知凡幾，根據監察院2022年針對山林盜伐糾正行政院的調查報告（這已是十年來監察院第四度調查盜伐案件），「盜伐案件近10餘年共計2,831件，市價近12億元， 雖經修法加重刑責，判決確定有罪人數4,979人，惟有期徒刑2年以下者97.79%，3年以上0.24%，僅10人處罰金共計304萬餘元，法務部認有量刑過輕情形……」，更造成難以估計的生態損失。

　　圍繞千年神木的罪行與交易

　　當國人親近山林的同時，可曾意識到，這片留存在島嶼深處千百年、最原始的生命──樹木，為何會遭到無情的切鋸砍伐？

　　小小的台灣，蘊含廣大的森林資源，島嶼超過一半的面積都是蓊鬱林木，覆蓋率高達60.73%，是名符其實的「森林之島」，2,000公尺潮濕多雨的雲霧森林裡，更蘊含舉世罕見的千年檜木（扁柏、Hinoki），全世界其他分布地區僅在北美洲和日本，台灣是唯一位處亞熱帶氣候卻能擁有檜木生長的地區。

　　然而也因其天然防腐材質與深邃香氣，從20世紀初的日本殖民時代，到戰後國民政府來台，它成為80年來不同政權為換取經濟資源大規模砍伐的目標。直到台灣解嚴初期，民間的環境意識興起，才根本地改變整個國家的林業政策，1989年政府宣布禁伐五種珍貴的天然針葉樹種（紅檜、扁柏、台灣杉、香杉、肖楠），1993年更進一步全面禁伐天然林，意謂著過往台灣經濟成長時期（1950到1970年代），透過出口木材肩負賺取外匯重任的林業，走入歷史的終點。

　　山林回歸原貌，如今台灣99%的木材來自進口，大規模砍伐與利用山林的過往歲月，彷彿一種原罪，關於林業的記憶快速消逝，代之而起的是強烈的保育觀念深植人心，而雲霧森林裡逃過砍伐命運的僅存檜木，逐漸聖化為島嶼上的「神木」。

　　弔詭的是，脫離了物質性的日常生活使用需求後，檜木在一群特定收藏者眼中，反而益加物以稀為貴，搖身成為稀罕、珍貴的收藏品，尤以扁柏為最，在全面禁伐政策多年後，蘊含島嶼最原始記憶的林木，仍然被人類的欲望投射、掠奪，只是它們現在面對的，不再是國家與商人的大型機具，而是蠶食珍貴巨木的「山老鼠」⸺他們在黑夜中翻山涉水，悄然潛進2,000公尺中海拔處，以電動鏈鋸持續切鋸著過往伐木時代遺留的樹頭、深入人跡罕至山林深處砍倒天然生立木，或尋找檜木上的突變組織──奇貨可居的樹瘤。

　　每隔一段時日，檢警大動作發布偵破盜伐案件的新聞中，關於這個地下世界的種種長期諱莫如深，一連串的無解問題，圍繞在難以穿透的迷霧中：是什麼原因使得台灣珍貴木材的需求源源不絕？貴重木的神祕地下市場如何運作？這群甘冒風險的盜伐者面貌是什麼？第一線巡山的森林護管員面對哪些挑戰？國家政策與法令又該如何與時俱進？
 
　　隨漫畫走入人性與欲望交織的山林現場

　　為了解答這些困惑，我們從2021年初，COVID-19疫情嚴峻、即將宣布三級警戒前，開始一點一滴搜集所有可能的蛛絲馬跡。記者工作的本質，從司法判決書到臉書，從律師事務所到木藝品加工廠，從巡山員到山老鼠，盡其所能接近每一個真實的現場、記錄第一手證言、爬梳研究報告與資料數據；採訪團隊並數度攀爬入山，在盜伐熱點區域，撫觸扁柏被剖開的年輪紋理、嗅聞其遺留的濃厚精油香氣──那被形容使人如毒品般上癮的強烈氣息，我們不只憑弔其死亡，更是希望還原神木一路從山上到平地，與不同的人性欲望和生存交織的軌跡，並且將森林深處持續發生的危機及背後的結構性因素，帶到讀者面前。

　　作為僅靠讀者贊助、非營利的獨立媒體，《報導者》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給予採訪團隊極大空間，在不確定的迷霧中，橫跨近一年的時間，在不同的地理邊界中推進與探索，逐一釐清這座島嶼最古老的生命記憶──千年巨木，持續與當代人發生的互動關係。專題推出後陸續獲選「全球深度報導網」（GIJN）2021年亞洲區最佳調查報導之一、2022年亞洲卓越新聞獎（SOPA） 環境與經濟報導雙重榮譽獎，以及2022年台達能源與氣候特別獎文字類，更欣見政府更加重視此議題，包括2022年5月警政署啟動全國性「滅鼠專案」，監察院則於同年7月提案糾正行政院，直指其長期任令各機關自行其事、放任盜伐亂象叢生。

　　2023年的此刻，台灣全面禁伐滿30年，為了讓讀者能身歷其境感受山林深處發生的危機，我們與漫畫家森森合作，根據報導的第一手素材改編為全新的「報導漫畫」，並收錄完整專題的文字內容以及攝影圖輯。被聖化的「神木」像是某種中介，交織出關於生存與暴利、審美與罪行的多重世界，讓我們就先隨著一位原住民巡山員眼中的森林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