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我的微醺之戀
當年《微醺之戀》出版時頗受歡迎,尤其許多原本不愛喝酒的讀者紛紛向我表示,讀完該書後,會突然開始對書中所提到的某些酒或某款酒感到飢渴,恨不得立刻嘗到那種滋味。
沒想到這本書竟然成為鼓勵人想飲酒的書!如果該書出版在實施禁酒令的年代或是激進伊斯蘭教國家中,恐有引人犯罪之嫌。
還好我所鼓勵的是──微醺狀態;一種我以為是人和酒之間最美好的親密關係,是身體開始柔軟、腦子開始放鬆、靈魂開始奔馳的時刻。
其實,讀者從書中所引發的酒之渴求,正是對這樣微醺狀態的嚮往。
喝酒宜微醺,因為只有在微醺之中,才能細細品味微醺六感的過程:先是來自酒的感官滋味;然後有了奇異的感覺,形成對不同酒款的感受;感受擴大後,有了感動,也許是對酒,也許是對身邊的人,也許是對一輪明月、清風或某首樂曲;總之,人變得容易對生命感動了,生活不再那麼平面,世界有了嶄新的視野;許多感觸冒了出來,青春、舊情、季節再度擊中內心最柔軟的部分;酒成為靈媒,喚起了生之感慨,凡人也有了詩意,詩人則詩興大發。
微醺之旅要慢慢品酒、細細體味。狂飲縱酒之徒,往往飲酒不為喚起生命內在的六感,而是為了逃避,飲酒是為了忘掉人生。
這本書,不是為了這些一醉解千愁的人所寫的。我提筆為文,是為了那些能把酒當成探訪美好人生的幸福旅伴的朋友。因為有了酒為旅伴,才讓我拜訪了世界上許多迷人的酒鄉,酒也帶領我認識了不同國度的風土民情。因為酒,生命中某些情感的片刻,化成了永恆的記憶。
酒,豐富了我的人生,濃縮了獨特的時光,如今,再回頭看這本書,很為自己高興曾經寫下這本書,因為知道這是一本也可以帶給讀者快樂與心動的書。
韓良露
序
記憶的酒精濃度
為了寫這篇序,我斟上了一杯今年夏天去札幌旅行時帶回來的余市純麥芽威斯忌,這不是我的作風,我本來就沒有喝酒的習慣,更別說獨飲了,但是今晚我想要喝到微醺,讓酒香領著我回到過去,那個喜歡嘲笑良露總是背著我喝得滿臉通紅,還跟我說她只小酌了一小杯的時刻。
為了寫這本書,那時她像個小公務員似的,非常有紀律,每天一早就搭捷運去她位於竹圍的那間書房,有時忘記了時間,待到晚上還沒回家,我電話三催四請都沒反應,就會直接開車過去找她,經常見到她瞇著眼,大書桌的稿紙旁擺著一杯威斯忌,露出兩頰的酒窩,對我說,她只喝了一點點。
我當然知道她不是會把自己喝得爛醉的那種人,那樣太沒格調了。但是我喜歡嘲笑她是個酒鬼,因為我一向是比較節制的那位,而她也因此養成背著我喝酒的樂趣。甚至有時會在相熟的餐廳、咖啡店都藏上一瓶烈酒,不讓我知道,就像我們在英國的蘇格蘭律師,總是在事務所裡放著瓶Scotch一樣。
除了她二十六歲那年,我們曾經到六本木的夜店去玩,開通宵的店家Open Bar,雞尾酒隨便點,剛迷上此道的她連喝了十幾杯,把這本書中提到的品項都嘗了一圈,終而反胃嘔吐,瀕臨醉酒邊緣外,印象中我沒見她酩酊過。她那樣喝是為了研究,而研究的興趣其實還大過於喝酒本身,不然我們家中也不會在一個小吧台上堆滿了喝不完的蘭姆酒、龍舌蘭、伏特加、琴酒、利口酒、白蘭地等基本酒款,而她卻在搞通了,也寫完了文章之後,就不怎麼回顧了。
當然,雞尾酒本來就不是她的最愛,就像她也不是很愛白蘭地、雪莉酒或中國的黃酒,但她喜歡經驗各種酒的滋味以及不同的飲酒情境,自小嗜讀西方文學名著的她,早就受到海明威、康拉德、西默農、葛林、杜斯托也夫斯基……這些她心儀的作家啓蒙,在他們的書中讀到各種酒與不同生命情境間的糾葛關聯,透過酒的品嘗,她好像也更可以親近他們的文學心靈。
喜歡美食的良露,雖然在吃中國菜時沒有飲酒的習慣,但是,對高粱酒她卻情有獨鍾。我記得當我們三十來歲在做電視節目的時候,兩人最喜歡的消遣就是去瑞安街買上一大袋豐盛的老楊滷味,配著上好的陳高,邊飲酒吃菜聊天,邊看著租來的錄影帶,親密、自在而溫暖,這樣的夜晚真令人懷念啊。
一九九一年,在結束了三年的電視新聞節目工作後,我們將公司解散,買了兩張環遊世界機票由西往東飛,展開了我們的異國探索之旅。旅程中,我們學會跟西方人一樣在用餐時都佐以葡萄酒,懂得欣賞了酒與食物的搭配之妙,而良露也因而認識了更多她原本陌生的酒類,像是茴香酒、蜂蜜酒、葡萄果渣酒(Grappa)、托卡伊酒……我們的遊玩總因這些新鮮的發現而變得更為有趣。
在旅居英倫的五年當中,飲酒更逐漸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份,她喜歡帶著一本書在下午時分到家附近的愛爾蘭Pub點一杯健力士(Guinness),然後從容地混上兩、三個小時; 她也喜歡在Marx & Spencer超市買完菜後,順便在酒架上選一款葡萄酒帶回家,我們在法國、義大利、美國之外,也開始嘗到來自智利、澳洲、阿根廷、南非的酒,而每年十月初的薄酒來新酒上市,我們更是從來沒錯過。夏日午後,我們經常提著籃子到海德公園野餐,在蘋果、葡萄、起司、火腿……之外,裡面總會有瓶香檳,或是她喜歡的麗絲琳(Riesling)或夏布利(Chablis);在寒冬時,偶爾她也會學法國人給自己做上一杯摻了肉桂與柳橙的熱紅酒,然後裹著毛毯,窩在舒適的靠背沙發裏想事情。
回台灣以後,良露投入寫書的工作,在出了四本占星書之後,她開始記錄她對飲食的經驗與記憶。翻閱著這本十五年前寫就的書,我好像重新回到了跟她共度了三十年的前半生,在迷濛記憶中,隔著薄霧般的景像,彷彿在杯觥交錯間,我又聽見她天南地北地高聲談笑,也看到那泛著酒窩兩頰通紅的面容。
一直以來,我都是扮演著勸良露要少喝點的那個掃興角色,如今她不在了,我卻在替她重溫那獨飲的滋味,我不禁感慨、感傷也莫名地感動起來,好像懂得了她說的微醺六感的境界。青春已逝,幸福不再的感觸在酒精的催喚下告訴我,生命中深刻的情感,如今都已成永恆的記憶,在微醺中可以有美好的記憶相伴,我們仍然相濡以沫,又何必為了相忘而要飲醉方休呢?
朱全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