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升大二的那年暑假,我在某大報的中部印刷廠打工,工作是將機器暖機時、顏色尚未校對好的報紙挑出來,丟進回收桶;這工作本是阿良伯做的,他在廠內做了大半輩子,早可以退休,卻仍堅持每天駝著腰,待在兩百多分貝的印刷機旁,動嘴交待我挑出那些他再也搬不動的劣色報紙。
在工作的空檔,他會指著印刷機的滾輪說:「阿道啊,人生就像這兩個輪仔,不管是什麼天大的事情,什麼所在相戰、哪一國總統被暗殺、股市落了幾萬點…所有所有的事情,被這輪仔壓過以後,也就變做扁扁平平,大家讀過,就拿去墊便當、包青菜,汝說有多重要?沒有,一點都不重要,所以啊,凡事要看得開!」
他說到這兒總會停下來,看著偌大廠房中某個定點,若有所思地說:「但是,說真實的,汝也要知道…有一些事情,不管是壓幾次,就是壓不平的,它就永遠是四四角角、活跳跳的,汝沒辦法就這樣讓它過去,沒辦法把它壓得平平的、拿去墊便當或是擦屁股,它就是會卡在那邊,卡在汝的人生中間。」他嘆了口氣,說:「阿道,汝還少年,呷到我這個歲數,就會瞭解阿良伯講的話了。」
我不知道阿良伯生命中究竟有哪些無法壓平的事物,而我在當下確實也無法體會那種壓不平的感覺,但我後來懂了。在生命中,往往就有某些很小很小的事情,看似無所謂,但就是刺在你的生命履帶上,拔不出,忘不去,若不慎碰到了,還會有痛的感覺。那可能是一隻貓咪的死、一位朋友的不告而別、或是一句無心傷人卻脫口而出的話。
我的「壓不平的事」是一通未接來電,那是周孟瑾在民國八十八年二月六日晚上十一點十七分打來的,用的是她那支0910開頭的手機,她可能讓電話響了近一分鐘,直到轉入語音信箱後才掛斷。我沒有接到這通電話,她也沒有留言。
然後,在這通來電的一個小時後,周孟瑾就自殺了。
二、
第二天上午九點我才知道這個消息,是小樂打給我的,她告訴我孟瑾出事了,要我馬上趕到第二殯儀館的遺體冷藏室,她在至安廳後頭的辦公室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