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北京的少爺
再一次談到北京的少爺們。當一個北京少爺說:「我是北京人。」的時候,這句話背後指向雙重意義。第一,我家世代都住在北京;第二,我持有北京戶口。但其實這兩種意義全都指向一個意義:怎麼樣?我有北京戶口而你沒有。北京戶口代表著房子、車子、公費醫療、子女教育都有了基本保障,是許多外地人到北京奮鬥的前期目標,只要先拿到北京戶口,就能在此長治久安,未來的發展一切看好。
胡同裡的少爺們也許家境一般,住在冬天還得燒煤的四合院裡,但面對外省來的暴發戶時,正眼也不會瞧一眼。暴發戶又怎麼樣?開奔馳或寶馬又怎麼樣?我可是有北京戶口的。胡同?堛漱硊搨怞p此,更何況是那些家裡有黨政軍背景的北京少爺了。我時常推想,北京少爺們的傲氣與懶散,或許並非來自古都的人文環境,而是僅僅來自一張北京戶口的證明。若是叫北京孩子畢業後到外地工作,簡直是叫他們去死一樣,他們說什麼也要想盡辦法待在北京。在北京上學的外地孩子,也會想盡辦法留在北京工作,如果工作單位在北京,就能拿到北京戶口,好一點的可以分房分車,差一點的也可以便宜的買到房子車子,然後再接父母親到北京居住。難怪每次北京人藝或國家話劇院到戲劇學院招新演員時,學生們總是爭先恐後,天津人藝來的時候則乏人問津,雖然是距離如此近的城市,格局卻差很多。中央電視台和北京電視台也屬於搶手的單位,這幾年在北京如雨後春筍出現的文化公司也是,他們保證了戶口留北京。
笑笑曾向我吐露過關於戀愛的煩惱:「為什麼她要跟一個外地人在一起呢?我可是有北京戶口的呀!為什麼為什麼呀?」我聽到了很訝異於他的世故與天真,沒禮貌的回了一句:「北京戶口又怎麼樣?我就瞧不起你們北京人。」他可能受到太大的打擊,沒有發揮我預期中北京少爺嘴皮特別「貧」的功力,只是默默的低下頭。北京戶口竟然可以成為談戀愛的籌碼之一,可見北京戶口不只是形而下的技術層次問題,在很多人心中已成為形而上的觀念了。如果有男孩認為持有北京戶口等於對女孩有較大的吸引力,那就表示的確有女孩比較願意與持有北京戶口的男孩交往。北京戶口代表著什麼?中國大陸地區的綠卡嗎?
我認識的很多北京少爺們家裡有好幾套房子。自然是爺爺、奶奶、老爺、姥姥、爸爸、媽媽各自工作的單位分的房子。現在單位分房子的條件越來越嚴苛了,但八○年代出生的這一代獨生子女,趕上了最後一波單位分房的好處:只要付出象徵性的費用,便能夠將這些房子買斷。這意味著一個獨生孩子將可繼承六老留下來的遺產與房子,北京的房價與房租比上海、台北這些城市還高,而這個孩子這輩子可能只要把房子出租就可以躺著什麼都不做。也難怪少爺們如此閒散了,但他們也有更多空間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與父母親的關係也處得相當不錯,對於孩子的選擇,父母親也顯得相當開明,這是我觀察到的北京少爺們普遍的共性。
北京少爺們的條件的確得天獨厚。北京是中國的政治權力與文化重心,很多少爺們家裡多多少少是有背景的,父母親也不吝於動用各種關係幫助達成孩子們想做的事,並且認為這是正當的,這跟我在台灣所受的家庭教育很不同。這同樣不只是技術上能不能做到的問題,而是觀念上的問題。笑笑對我說過,除了作演員以外,他沒有想過自己可能從事其他職業。我因為知道他的家庭背景,所以沒有像以往一樣與他爭辯下去,如果他確定要做一名演員,他的確有無憂無慮的資格。
最近一名戲劇學院的學生,也是內地一名頗具聲望的演員的孩子,在學校裡因為對其他學生動用暴力而遭退學。這是一件令人震驚且惋惜的事情,不過我卻聽到「他只要靠他爸,這輩子也沒什麼可愁了」的言論,而且不只一個人這麼說。憑什麼認為父母親就應該讓孩子靠一輩子呢?我所認為偏差的價值觀,在這裡卻變成理所當然的觀念了。北京少爺的優勢還能再撐多少年呢?那應該就是北京戶口失去優勢的時候吧!那一天應該很久以後才會來到。
一個城市,兩種人
菲菲告訴我,上公交車的時候要小心那些把車票啣在嘴唇間的人,因為這種人往往是扒手;車票錢要先準備好,不要上了車才掏出錢包;晚上不可接近工地,因為哪個地方聚集了很多民工;不要拿小傳單,上面可能塗有迷藥;有人問路,就不要管他直直往前走。唉,出一趟門實在是太累了,等於把周圍所有人當賊。北京人對外地人懷有偏見,認為外來人口是犯罪率升高的主要原因。其中最倒楣的是新疆人跟河南人,他們往往被被貼上貧窮、懶惰、態度差、狡猾等標籤。河南作家生氣了,出了一本書《河南人惹誰了》,痛陳這種惡意的偏見對河南人的傷害,不過應該是沒有什麼用,討厭河南人的人到處都是。就好像台灣也有那種懷著嚴重省籍偏見的人一樣,沒有所謂的灰色地帶,討厭就是討厭。田毅有一次當著我的面把全國各地的人都數落了一遍,惟獨沒有提北京跟台灣,我問他:「不曉得你在別人面前是怎麼說台灣人的?」田毅說:「台灣是寶島呀!」我只能嘆口氣,因為我知道在他心目中,在北京市區以外的地方都是「農村」,北京市民以外的人都是「農民」。
到北京打拼的外地人,往往做著很艱苦的臨時工。在台北挖馬路的時候一般會動用重型機具,但在北京卻都是人工一鎚鎚敲出來的,因為人工實在是太便宜了。北京現在到處在大興土木,中午放飯時分,可以看到大批骨瘦如柴的民工蹲在路邊吃午飯,菜色往往是饅頭加大鍋菜,每個人看起來都營養不良。菲菲有次看電影,其中一段劇情是說兩個精壯的民工在打賭互掰手腕,菲菲一看就說:「呸!餓都快餓死了,還有閒功夫掰手腕?」這顯然是編劇、選角、導演共同犯下的重大失誤。
王蓉的家裡裝修,幫工人準備了油漆時要戴的口罩,工人竟然嫌麻煩怕熱不戴,一邊咳嗽一邊說做了好幾年從來沒有戴過口罩。王蓉心裡很難過,跟工人說:「你們現在賺的錢以後付醫藥費都不夠。」工人只是笑笑。他們沒有工傷的概念,腦子裡能夠想的只有現在有沒有飯吃,怎麼能想到以後?
女工的處境更糟,因為避孕的知識不足,加上負擔不起任何要花錢的避孕措施,竟然有很多女工在肚皮上貼上跌打損傷用的藥膏膠布,只因為包裝盒上面寫著「孕婦禁用」。近乎剝削的工資與勞工素質低下,貧窮餵養著貧窮,是一個惡性循環。
我也聽過有些大學教授的言論,主張不要讓農村的孩子到城市上大學,第一他們程度趕不上城市的孩子,第二他們負擔不起學費,即便考上,勉強去上學,也會有種種問題。去年犯下殘殺四名同學的重罪的馬加爵,就是貧窮農村的孩子,在大學裡過著最低限度的物質生活,被有錢同學瞧不起,後來忍受屈辱到了極限而犯下命案。貧富差距是一條溝,富的人看不到貧窮的苦,窮苦的人則難以翻身,連受教育這一條翻身的路都崎嶇難行。
我問送書給我的快遞員才知道,他們騎腳踏車送一張單子的貨品,才拿到一塊錢的工資。聽了我都不忍心對他們有什麼過多要求了。有一次一個快遞員在電話裡對我說話急了點,見到我馬上跟我道歉,看來似乎很怕丟掉這份工作。劉翼雙手叉著腰跟我說:「妳跟他客氣什麼?妳是顧客,妳是神!」但我總覺得民工才是讓這個城市運作的神,叫北京大款開寶馬自己送快遞給女朋友,油錢加上停車費幾十塊,或者自己戴口罩粉刷天花板摔個四腳朝天,你看他幹不幹?
我在大馬路上被兩個外地人攔下,雖然是大白天,周圍都是行人,但我竟然起了莫名的恐懼。兩個河南口音的男人,來北京投靠朋友不成,流落街頭,身上沒有一分錢,向我討口飯吃。又是一個陳套的流落北京的故事,兩個人都穿著樣式老舊的西服跟皮鞋,應該是他們最好的衣服。我願意相信他們不是壞人,但我的腳步卻沒有停下來,我想起菲菲跟我說不要在乞丐面前掏出錢包,在我掏出零錢時,他們會把整個錢包搶走或偷走。我也變成了我所指責的那種人,那種人把這個城市裡的人分成兩種人:高等人或次等人、市民或農民、正當人或罪犯、神或僕人。我驚惶的快步離開,回頭看,那兩個河南人皺著眉頭,疑惑的望著我的背影。他們不知道他們到底哪裡冒犯我了,並且一定覺得我是個神經兮兮的怪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