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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的繁榮年代 - 數位時代雙週總編輯∕詹偉雄
也許這是一種偏見──我們總有一種感覺:一個國家或地區每人經濟產值的多寡,跟當地出版業的發達或繁榮,有著某種關係。
富裕的國家,總是有比較多的書店、發行比較多的印刷品,而如果你小心地翻看閱讀這些書籍或出版印刷物,會發現:它們和台灣出版品比起來,似乎看來比較抽象(不是那麼「一目瞭然」)、比較運用「隱喻」(你得知道一些典故,才看得懂),而且──更寄情於書籍或出版品的「美學設計」,來溝通額外(或根本)的情報或訊息。
哪些元素構成「書的設計」,我們姑且用兩個大類來稍作解釋:「裝幀」(binding)與「排版」(typography)。
「裝幀」是一本書立即為讀者所辨識的外在長相,包括書的大小尺寸(大部頭或口袋本)、封面設計(用什麼樣的視覺元素──照片、插畫、色彩)、書頁的裝訂方式(精裝或平裝),再加上去留可彈性的各種微型配件(例如書腰、書衣或外殼)所構成。從書的流通命運來看,「裝幀」是新書與讀者的第一個邂逅起點,是出版商在「表彰內容特色」與「誘惑讀者」間的一個策略性選擇。
英國老牌出版社「企鵝」(Penguin)二○○四年底開發的口袋本新書系「偉大意念」(Great Ideas),選擇了一系列經典書籍(第一本為塞內卡的《論人生苦短》,目前已出版了四十本)加以重刊,而該系列書之吸引人之處,就在於書的封面視覺設計,「重現」了該本典籍原初發行之際的社會美學元素,包括書名使用的印刷字體、版畫式的斑駁圖像與古味盎然的配色系統。這樣的設計雖然刻意復古,但對讀者而言,卻仍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這是道地的、「最現代」的出版,以書系中齊克果的《恐懼與戰慄》(Fear and Trembling)這本封面來說,設計師把字體浮雕在空中,傳遞的恐怕已不是當年齊克果年代的感受,而是現代人當下對「古典」的摩登想像──透過裝幀,現代的書籍設計師誠可如史學家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所言──不斷地發明現代社會所需要的「傳統」。
「排版」是讀者開始閱讀書籍起的一連串「視覺際遇」(visual experience),它包含「字體的選擇與組合」(typeface)、「空間的格式」(grid)、「圖與文的配比」、「圖文與留白的配比」……,總體而言,「排版」幾乎已經等同於內容的一部分,只不過讀者在閱讀內文、產生理解的過程之時,「排版」以美學的技術,暗地裡操作著讀者該以這樣或哪樣的方式,來理解作者預先埋藏的意念。
或者,引用加拿大傳播學者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那個著名的「媒介即訊息」(Medium is the Message)的斷言:在愈來愈多的出版品中,美學排版甚至已經全面取代文字,成為主要的內容。英國的出版商Phaidon以出版大部頭的藝術書著稱,但你每次只要把這厚甸甸的書冊搬上桌前閱讀,最適宜的閱讀策略已非「逐行瀏覽」,而是類同於把玩《Vogue》這樣的時尚雜誌,透過快速翻頁,在影像和大標題的美學化取捨間,直觀又迅速地來把握訊息。
舉個例子來說:字體的線條外緣有折角、直、橫筆畫各有寬細之別的「明體字」(serif),比較具有文學性,會驅使讀者放慢速度來閱讀,反之,字體的每一道線條都一般寬的「黑體字」(sans serif,例如你現在所看到這篇文章的內文字),則帶著濃濃的工業感,閱讀起來深感迫力。同樣地,版面裡的空間配比帶著紀律格式(例如左右對稱)的內容,比較帶有權威、值得信賴,但也蘊含著某種沉悶與單調;而如果內容中圖片數量多、佔版面面積的比例大過文字,那意味著閱讀的過程比較省力,內容通俗而大眾化,但也就比較不具權威感。
透過字體、字間、行間、圖文比例、grid格線、插畫或影像等的頁面內設計安排,再加上跨越各頁面之「視覺閱讀線」的埋伏策動(類似電影裡的「剪輯」或「運動蒙太奇」),設計師創造出書籍的建築感,讀者宛彿行走於美學化的視覺城市,感受到不必言詮的豐富訊息,日本設計師杉浦康平為《Space Design》雜誌所作的封面設計,架構著極具穿透性卻又繁複的空間感,可謂將版面設計經營到嘆為觀止的代表。
不管是「裝幀」還是「排版」,它們都是見微知著的「象徵符號」(symbol),雖然從觀眾眼中看來,它們不過是一小片視覺的意像,但它們傳遞的卻是一個更寬廣、複雜的意義系統。而同時,「裝幀」與「排版」也是「文化工具」(culture tool),每個時代的設計師會不斷地引用歷史上的各個符號(例如「十字架」、「玫瑰」或「鋤頭」),沿用或變造它的既有意義,創造出新的、適用於當代的新意義;設計師也會運用異國文化的符號,來生產出本地人的新世界觀、價值觀和美感。
更重要的是:既然「裝幀」或「排版」是文化的象徵符號,那麼它們就不能把意義說得百分之百的明白,它們只能給出暗示(hint),在認知過程的另一半裡,讀者必須運用自己的文化和美感能力,來創造、生成屬於讀者自己的這一部分。換句話說:設計師透過「裝幀」或「排版」來製碼(encode),讀者則經由自己人生累積的智識來解碼(decode),而就在這一來一往之間,「閱讀的快感」於焉產生──閱讀的經濟產值也隨後而至。
為什麼富裕國家的出版產業會繁榮,是因為那個社會裡的工作者,往往必須靠著更多的文化刺激,來生產自己具備獨特意義價值的創意產品;出版品的「裝幀」或「排版」,既代表那個國家現有的產業文化製碼能力,也代表「顧客讀者/工作者」的解碼能力,所以,當法國農夫喜歡看普魯斯特「落落長」的長篇小說《追憶似水年華》之時,你別太意外,就是這樣,我們才會喜歡上他們做的──某種帶著時間香味的紅葡萄酒。
<>p從《萬古江河》談起——漢聲雜誌的裝幀藝術 - 誠品書店企畫處經理∕林文琪
你曾注意過一本書的序文及目錄編排,巧妙地按照內容的主旨,隱喻黃河、長江河域的彎曲蜿蜒,參差優美地展開嗎?從展卷閱讀的一開篇,即可窺見漢聲雜誌的細膩與大膽,說明了其遊刃有餘駕馭載體的專業與從容。
為了區隔旗下的雜誌與書系,漢聲出版者分為英文漢聲出版公司及漢聲雜誌社兩個單位。二○○六年,英文漢聲出版的《萬古江河──中國歷史文化的開展與轉折》,引起書市的注目與驚嘆。這是歷史學者許倬雲教授醞釀十多年方才寫就的力作,內容以說故事般的生動文筆,從舊石器時代中國疆域的地理水文啟始,以庶民經濟活動為基礎,循序申論時代、制度的形成與演變,擘畫中國、東亞歐以至台灣歷史的牽動轉折,呈現近年來最精闢的歷史探索;尤其是本書以新全球化觀點,逐次檢視從古至今的文化版塊挪移,辨證中國進入世界體系的過程,是一本充滿現代性的「活的歷史」代表作。而漢聲的設計及裝幀,突顯了本書立論的內涵及精神,讓這本書更加具備質感及特色。
封面選用清代「黃河圖」局部,對應序文及目錄的編排,娓娓舖展出一部中國文化史的沉著氣勢,內文搭配63幅說明圖表,雖然對熟悉漢聲雜誌的讀者只是小露身手而已,卻展現了書籍設計的節制與專業:由於《萬古江河》是一本文字書,精準的配圖,只用來低調地輔助內文提及的地理、版圖、族群、勢力的分布,恰如其分。全書頁數雖厚達457頁,善選用紙的漢聲,以高雅輕質的紙材,讓整本書的形式襯托著作者通透的史觀及學養,承載雄辯歷史卻又輕盈好讀。
漢聲雜誌可說是兩岸三地雜誌及書籍設計的開路先鋒,一九七一年創立之初的原始雛型《ECHO》,是一份以英文介紹台灣的雜誌,集結了當時一群才華洋溢的年輕人,以向世界介紹中華文化的熱情及理想向世界發聲。一九七八年創刊《漢聲雜誌》,開始以主題式的專題研究及報導,承接中華文化的傳統與現代。由於志在精采、不拘形式,逐漸全盤打破了雜誌應該統一封面及版型風格的規則,每一期依據當期主題特性設計,尺寸、大小、用紙、冊數全部可變、不循定則,出刊週期也不固定,因內容所需的實地田野調查及觀察期程調整。
由於每一期都抱持比做書還嚴謹的編輯、考察及設計的精神,漢聲雜誌持續地創新專題內涵及視覺設計,不斷打開書籍製作的可能與視野,三十多年的持續開創成果,不但讓期期漢聲雜誌歷久彌新,比一般書籍更具收藏價值,對整體書市的影響,更從台灣、東亞,發酵到現今蓬勃崢嶸的大陸各地出版風貌。總體來說,漢聲雜誌的影響力,至少可歸納為(一)專題開發的原創及完整性,(二)內容製作的考察方法及實地田野,(三)報導文字、排版、圖像圖表製作、攝影的專業水準,(四)裝幀、印刷的工藝講究及創發精神。
漢聲雜誌膾炙人口的專題製作,至今仍然是出版界的楷模標竿。其中一大重點是傳統聚落及建築研究,如《福建圓樓》、《楠溪江中游鄉土建築》、《諸葛村鄉土建築》、《搶救龍潭聖蹟亭》、《關簏村鄉土建築》、《古鎮磧口》……等,藉由與民間學者及學校研究計畫合作,以專業編輯團隊的整體投入,將聚落建築的研究、考察及測繪成果整理成書。以《諸葛村鄉土建築》為例,計畫由北京清華大學建築學系主持,於1992年深入浙江蘭溪縣一年,考察諸葛亮後人於元代建村、延續至明、清、當代,未遭大幅破壞的聚落建築與生活形式,除了詳實、架構清楚的宗祠制度、生活禮俗、經濟活動、建築美學及形式研究之外,設計編排上採用古代線裝書的現代膠裝改良技術,將部分書頁摺回裝訂,搭配單頁裝訂,藉以分類全書內容的重點及結構,配合大量的實景照片及細部測繪圖解,完整呈現這一區傳承超過五百年的中國木作建築群的延革及演變,紀錄、保存了極其珍貴的中國民間建築風貌。
漢聲雜誌特別關注的民間藝術的發揚,認為「相對於傳統文人的高雅、淡泊,民間藝術顯得五彩繽紛,具備旺盛的生命力」,如《大過新年》系列、《剪花娘子庫淑蘭》、《美哉漢字》、《曹雪芹 燕風箏譜及 燕風箏考工志》、《楊柳青年畫》、《蠟染》……等,以深入鄉土、獨具慧眼的開創力,走訪陜北土窯、雲貴邊疆……,發掘民間生活中最具藝術性的表現。雜誌編輯群更將民間藝術的採集,轉化為當代書籍裝幀藝術的文藝復興,讓每一本專題都展現工藝品般的用心及創新,如《剪花娘子庫淑蘭》選取色紙來印刷內頁,展現飽和又鮮明的設計感;《蠟染》將原本用在染布上的蠟染技術轉用在書籍設計上,將蠟版圖形按原尺寸脫蠟轉印在封面的牛皮紙上,內頁更不惜成本,一台一台扎形裁切,在製書的步驟中體現了蠟染的工藝過程。
三十多年積累的實力與成就,讓漢聲雜誌不斷受到肯定及國際性的注視,最近剛剛獲得《時代雜誌》(Time)「The Best of Asia」專題(Vol.137,2006.5.22出刊)評選為「行家的出版品」(Best Esoteric Publication),評選文章中指出《漢聲》三十多年來秉持保留即將失傳的中國民間文化之使命,以主題式的調查研究與報導,建立了傳續未來的中國文化基因庫。二○○六年六月,中國大陸「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等單位,評選「中國民間文化守望者」,首度將焦點對準長期站在民間文化第一線的工作者,漢聲發行人黃永松亦是五位獲獎人之一。
放眼兩岸三地的書籍出版,可以說,書籍裝幀藝術的這條路,漢聲是不斷發現新風景的開墾者,一期一期的漢聲雜誌,訴說著歷久彌新的飽滿熱情及耀眼成就。當你翻閱內涵豐實的每一期專題,欣賞它的版型呈現、視覺美感、圖文製作,以至於套裝盒型每一期的設計巧思、體貼的輕質選紙,你一定再次讚嘆其整體之美。漢聲雜誌示範了文化人的不斷進取與開創,一如其致力保存的珍貴民間傳統及工藝,本身就是光耀傳世的文化藝術品。
田園城市——看得見設計的設計 - 誠品報告主編∕黃秀如
在還沒有田園城市之前,台灣的建築書只是美術書出版的一部分,主要供作建築系學生的教科書與參考書之用,談不上印刷精美的圖片,即便有,也是翻印再翻印的黑白圖。素樸到幾乎可稱為沒有設計的文字書,就這樣教導著一代又一代的建築師與建築學者。
因此以十九世紀的烏托邦理想「田園城市」作為出版社的名稱,本身就具有改變既存狀態的意涵。成立至今十二個年頭的台灣出版社「田園城市」,不僅提供建築人在紙本上揮灑創意的機會,也成為引領一般讀者進入建築殿堂的一道門。來到誠品敦南店的建築書區,在日漸增多的中文書之間,很難不去正視田園城市的出版品。它們用「看得見設計的設計」,包括標新立異的書名、不合正常的規格與一意孤行的封面,不僅考驗書店的銷售力,也挑戰讀者的接受力。
你無法不注意到田園城市的封面。當絕大多數的出版社決定以五顏六色和大字標題攻佔新書平台時,一本由兩種深淺的灰色圓點以及十五個細小名字所構成的白色封面,再加上連書名都會人不禁「咦?」一聲的《弱建築》,硬是在誠品書店的當月銷售打敗蔣勳老師同時推出的《破解達文西密碼》。當然,如果你是阮慶岳的讀者,應該早就擁有他先前的兩部作品了:素淨的白色紙面上,只用黑色粗線框 十 人 兩字;同樣是白色封面,十三位建築師的影像被擠在右邊的三分之一處,刷淡的書名《新人文建築》已經快要看不清楚了,可是外頭還罩上一個霧面塑膠盒。
田園城市也不是只鍾情素雅的封面。在漫畫味十足的《街道神話》封面(請參見76頁)上,把無臉超人的大型看板往左翻開,背面是李清志的作者介紹,再把第二層的樓房向右翻開,背面則是版權頁介紹。這樣的設計似乎是要告訴讀者,且慢一頭栽進李清志的文字巷弄中,先來體驗翻翻書的樂趣吧。
如果說一般出版社的一般出版品需要某種制式的規格才能提高其辨識度,例如最常見的25開、較軟的特銅書衣、較硬的銅西卡內封、上霧光、書背上的書系等,那麼田園城市就是以「故意不規格」來建立其品牌辨識度。大書有大到19cm×26cm的《文化.空間圖式與東西方建築》、小書有小到14.5cm×12.5cm的《建築電訊指南》;瘦長的書有12cm×21.5cm的《庫哈斯談庫哈斯》,橫扁的書有21cm×29cm的《勒.柯比意作品全集》;封面紙有磨砂的《寧靜的地景革命》、也有布面的《建築新桃花源》,如果不用美術紙,那就在外面穿上一層描圖紙如《安藤忠雄的都市彷徨》,或印了字的塑膠片如《卡羅.史卡帕》。至於所有出版社都愛用以致用到浮濫的書系概念,已經出書三百本以上的田園城市根本不吃這一套。
建築作為出版的內容,不只得講究「形」,也得講究「名」。在文學出版品開始流行抽象模糊或又臭又長的書名前,田園城市已經在取書名這件事情上玩得不亦樂乎。例如季鐵男的《可有可冇》、王志弘的《減速慢行》、劉克峰的《得逞的小孩在森林深處的憂愁與微笑》,或許會造成文學書讀者的誤買。其中堪稱玩書名玩到最極致的作者,則非顏忠賢莫屬:《不在場》+《世界盡頭》+《J-WALK:我的耶路撒冷症候群》+《J-SHOT:我的耶路撒冷陰影》+《一種建築的說書術,或是五回城市的奧德賽》,看似搞怪的書名,其實每個都有指涉的空間,每個空間都有作者對這個場所的感受。
曾有讀者反映,田園城市的書不易閱讀。彷彿說故事或講道理變得窒礙難行,因為設計者(包括作者與藝術設計)的表現過於恣意揮灑。確實有些時候,在文字與圖像的配合當中,文字會被圖像所吸收、所稀釋、所迷亂,以致文字無法產生應有的重量。當然這是雞蛋裡挑骨頭。田園城市的努力不僅豐富了台灣讀者看建築的視野,也鼓舞了同類型出版社「有為者亦若是」的上進心。下次再看到設計感十足的建築書,就不一定是他們家的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