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字鍵

按下星字鍵之前
成英姝

　　我中學的時候，開始流行替年輕女孩照沙龍照的相館，現在這些相館都沒落了，剩下幾家，我每次經過西門町都會拿到廣告傳單，這總使我想起有一次，E的老同學打聽哪裡有「可靠的」攝影師，她想拍裸照，我知道了好驚訝，因為E那個同學我也認識，不是個時髦人，印象裡保守、無趣，一點都不像會做這種大膽事的人。每個女人想拍裸照時，台詞都是同一句：想在身體還很漂亮的時候，留下紀念。當我在電視上看到林志玲、舒淇這些美女的時候，有時會在一瞬間陷入恍惚，有一天她們都會變得很老，她們的孫子能想像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她們是什麼光景嗎？

　　貝努娃特?葛胡以八十六歲之齡寫下這本《星字鍵》，女主角愛麗絲在故事一開始就是七十五歲了。在我們看來，七十五跟八十六沒什麼差別，都是「很老」，但我父親今年八十了，當他聽到某人七十歲的時候，他會哼一聲說：「那還年輕得很嘛！」這個哼，包含了羨慕的成分；七十歲，哇！真年輕。是啊，不到那個年齡，無法體會。就像《星字鍵》裡說的：「要想說出什麼叫做老，就像對住在熱帶的人描述什麼是雪花。」

　　每個人都會老，且我們每個人都深知這是真理，但我們幾乎不會去抽個空想像自己變老的樣子，這使我們某種程度上其實並不相信自己會變老。至於現在已經以老人模樣顯形的老人，我們以為「老人從來沒有年輕過」，愛麗絲說，「小孩子很清楚，老人全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們知道自己的阿嬤從來沒有當過小姐。…阿嬤生下來明明就是阿嬤。」真恐怖！林志玲有一天也會有孫子、曾孫，他們當然可以翻閱林志玲年輕的照片，看幾十年前的錄影，但他們會有他們那個世界的美女，他們無法（也沒那個興趣）去揣想林志玲是一位女神的景況。有的時候洗澡前，我在鏡子前面看著自己的裸體，我不會去幻想這具身體以後將變成什麼樣子，我只會幻想它的現況是永恆的。「我們在別人的眼中老了很久以後，才會在自己的眼中變老。」愛麗絲說。

　　八十六歲的人居然還可以出版一本如此妙趣橫生的書 （對不起，我們果然認為八十六歲不應該聰明有趣，而應該是老人癡呆症。），一本全部由六十五歲以上老人角色組成的書，居然可以這麼值得一讀（對不起，我們以為六十五歲以上老人的事情比非洲的螞蟻都吃什麼還不值得注意。）！寫老年沒這麼簡單，「要把老年寫得真實，就得邁入老年。不過這樣一來，它也進入了你，慢慢地讓你對它失去了警覺。我們只有在老得恰到好處之時，才能處理這個主題。」這是愛麗絲說的，但我想也是貝諾特?葛霍特的心聲。

　　《星字鍵》算是一部家族女性成員的生命回溯，但不是那種你經常看到的苦情女性血淚史，女主角愛麗絲是女權運動健將，她沒打算扮演一個支撐家族的堅毅母親，把一生奉獻給家庭、子女，在歷史洪流中默默付出的偉大女性什麼的，這部小說裡只有對激情、自由，看、聽、摸索世界，為捍衛自己的想法（包括偏見）奮鬥和增長智慧的追求。而家族成員的女性關係是極為睿智有趣的，說到母親成為祖母，「上了年紀的母親，允許自己忘記她被指派在『媽媽』的欄目裡，還有另一個還算年輕的母親，獨自負責在棋盤上放棋子。在此，母愛有了變化，往姊妹淘的感情，或者就是單純的『愛』的方向靠攏，因而它發現了新的疆域，出乎意料地富饒，像是女人最終的歸屬。」貝努娃特?葛胡寫出了這本書很讓人興奮，特別是同為寫作者的我，看到一個八十六歲仍充滿能量的範例；雖然我一直覺得自己打定主意不想活到八十歲。

　　我老認為我活到六十歲就夠了，而且希望自己六十歲時看起來（不，不是看起來，我希望自己的精神、身體機能和健康狀況）和四十歲一樣。當然，這一聽就很外行，如果我六十歲時裡外都和四十歲一樣，我幹嘛不活到八十歲？

　　《星字鍵》的重心並不是在回頭看以前，而是面對老去的自己，但面對老去的自己，我們究竟能看見什麼？這個世界看不見老人（老人很礙眼），老人自己也極力隱藏自己。「晚上十點，面對面的兩個月台上，百分之八十都是年輕人。朋友之間互相打過來搥過去，隔著鐵軌叫過來喊過去，強迫所有的乘客接受他們的音響效果、他們挑釁的語言，以及他們自負的青春。他們無拘無束，就像回到了家。我完全沒有回到家的感覺。幾個和我同類的，臉色鐵灰，像圍牆一樣……，最要緊的是，不要讓人注意到我們的存在。」

　　愛麗絲描述自己為了寫書而要去買一台筆記型電腦的經過，極為精采，儘管在這個有七十五年人生經驗的睿智的女人眼中，那賣電腦的年輕男孩實在是個驢蛋，（她讀過的書恐怕比他識的字還多），但她知道自己在男孩的眼中，只是個又老又蠢的歐巴桑。你不是個什麼，你什麼都不是，你是個他一點都不想花時間的愚蠢老女人＝廢物≒隱形。人老了，不是只有外殼變得醜陋，裡頭的機械也會失能，記憶一團亂，腦袋不管用。電影《戀戀風暴》（She's So Lovely）裡，坐牢十年的西恩潘出獄，深愛的妻子改嫁別人，西恩潘的角色在這部片裡實在太讓人心碎了，最後他痛苦地問，為什麼人出生是嬰兒，然後一天一天變老，然後死去，為什麼不是反過來，出生的時候是老人，然後一天一天年輕，每天，生命都更美好，更新鮮，最後回到母親的子宮裡？

　　是啊！每當我在街上、在捷運上，看到那些笑容燦爛，肆無忌憚享用青春的年輕人（就如愛麗絲所描述的），我都會想著，他們一點都不知道自己會變老，他們會變成像他們的父母一樣的年齡，然後更老，變得跟他們的祖父母一樣，他們一點都不會覺察這樣可怕的事情正在發生。但為什麼呢？為什麼有一天，我們會變得那樣殘破、衰敗、一點一點失去所有？

　　《星字鍵》裡還有一位全知角色，命運女神，默依拉，她扮演《星字鍵》的核心命題，我們並非被命運支配，命運，是讓我們掙開眼睛凝視的事物。默依拉和愛麗絲有個默契，愛麗絲將可以自己決定生命的終結。這就是了，默依拉說愛麗絲「沒有辦法活著而不去愛」，這「愛」指的不是愛她的男人，或者子女，而是在生活中以自由的意志去嘗試、去感受、去做任何別人跟你說你做不到的事。人為何要變老呢？神為什麼要讓我們變老呢？為什麼讓我們艱苦地追求幸福，又要面對沮喪和毀滅呢？因為我們擁有了肉體在這世間活著，是要去豐富地體驗生命，我們體驗年輕，也將體驗老，體驗快樂，也體驗痛苦，體驗愛，也體驗恨和憎惡，於是我們才看清生命全部的面貌，當我們有一天可以不自欺地說，我已目睹了生命的全景，那麼我便可以按下星字鍵，說，默依拉，我來了。

（本文作者為知名作家）

都會人的人生小品
阮若缺

　　「您所撥打的號碼忙線中，如不留言請掛斷；如需留言聽到嗶聲後請按米（星）字鍵……」這是打電話時常聽到再也平凡不過的句子，然而，當我們對死亡或命運有所困惑時，可以打電話詢問到答案嗎？

　　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雖說是人生必經歷的過程，但又有多少人能參透？其中令大家最疑懼的，可能就是衰老與死亡了。作者以八十六歲高齡，掀起議題，來個大哉問，這也是她親身經驗的一部份。

　　在第一章〈默依拉〉中，作者即深刻地將這種心路歷程做了開宗明義的深剖剖析，她提出個顛撲不破的徵兆──「緊實度的逐漸喪失」。裸身鏡前，見到的是一身老皮、老骨頭、老胃袋、老靜脈、老動脈、老腦袋……，年華逝去對女人而言，尤其殘酷。而在坐、立、行走、上下樓梯之際，更是毫不留情透露了一個人年紀的秘密。漸漸地，也發覺沒人搭理，常遭忽略、被排斥、甚至似乎不存在，成了透明人、外國人或外星人……。上述情形反而是在職場上意氣風發的男人尤為難忍的。這些負面及否定的印象不斷腐蝕逐漸老化的身軀，於是不愉快、不起勁、沒興致、沮喪甚而罪惡感也油然而生，這是老年症候群之一。

　　接著，會陸續收到同齡友人的訃聞，甚至訪舊皆為鬼，因此更感孤單，卻又不願面對事實，便以一些委婉語（沉睡、走了、辭世、亡故、仙駕等）來安慰自己。就連畢生提倡女性主義的愛麗絲，在身材變形、齒危髮禿、耳不聰目不明的情況下，仍想抓住青春的尾巴，於是找上牙科醫生換上兩顆門牙、整骨醫師調整脊椎，再配上數位助聽器和一副隱形眼鏡，企圖「作弊」以尖端科技挽救那老態龍鍾的事實，這便是老年症候群之二。

　　除了這項人生大事外，婚外情也是本書的主軸之一。當默依拉設局，讓愛神悄悄降臨時，戀人像著了魔般，喪失理智，彼此不斷令對方驚喜，外界的阻力反而增強雙方的凝聚力。法國的瑪麗恩可以拋夫棄子，遠渡英吉利海峽到遙遠的斯內姆黑水鎮與愛爾蘭籍的有婦之夫布萊恩幽會。那十天裡，他們最常做的事，就是在紅色鴨絨被下相互佔有彼此充滿活力的軀體，他們飲鴆止渴，與世隔絕，道德倫理已完全不是他們生命的法則，之間具有強大無比的磁力，無法抵擋。但是當回到現實生活中，欲力行沙特與波娃兩性理論的瑪麗恩仍不免俗地擁有罪惡感，對墨里斯採取低姿態。再者，和墨里斯之間雖已貌合神離，但當墨里斯和別的女人有染時，瑪麗恩仍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還是會嫉妒。

　　黑水鎮之行後沒多久，布萊恩的家庭似乎被下了詛咒，他的妻子佩姬得了多發性硬化症。從此，布萊恩背了道義與宗教信仰的十字架，得一輩子時時刻刻照顧她。這對相隔兩地的布萊恩及瑪麗恩不啻是一種折磨，但魚雁往返也建立了彼此的距離美，記憶裡盡是對方的好。

　　瑪麗恩與墨里斯之間的夫妻關係是很微妙的，由於兩人的懦弱或優柔寡斷，這段有名無實的婚姻便繼續歹戲拖棚。他們雖不撒謊，甚至在墨里斯生日晚餐桌上，兩人開誠佈公地說出自己的感受，但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彼此都在逃避問題，反而弄得兩敗俱傷。其實，墨里斯要的不多，只是要有被愛的感覺；而瑪麗恩渴望的是延續那份炙熱激情的幸福感；既然都不能獲得滿足，面對逐漸消失的青春年華，自會遺憾和感傷。

　　其中作者也花了兩個篇章（第六章〈姊妹情深〉、第七章〈奉獻中的犧牲〉）描寫姊妹各自結婚、生子，面對年老與死亡的憂慮與恐懼。而在最後一章〈星字鍵〉中，大家再也無法迴避那個問題，死亡已與日逼近，再好的「有機飲食」，再延壽的維他命藥品，也抵擋不了新人換舊人的狂潮。

　　正因熱愛生命，所以愛麗絲對人世有許多留戀：喜愛運動、大自然的愛麗絲已力不從心，無法爬山、衝浪；愛好美食、醇酒的她，在醫生的警告下只能忌口；而往日同在一起的伴侶、親人也逐一撒手人寰……，每個人的命運都像俄羅斯輪盤，不知會罹患何種疾病？也不知道會輪到誰驟然辭世或長久與病魔搏鬥？就算一定要離開，總希望可以自己決定時辰，較不痛苦並有尊嚴地走，以劃下美麗的句點。在本書最後，愛麗絲是何等幸運，當她準備妥當時，只消打通電話給命運之神默依拉，其餘的就不必操心了……。其實，作者也道出了許多老年人的心聲。

　　《星字鍵》是本感人又有趣的小說，忙碌的都會人偶然在小歇時開啟這部人生小典，將產生莫名的感動與共鳴。作者寶刀未老，以流暢並富智識性的文筆，勾勒出一世紀的女性處境演變史，其中也有值得慶幸、鼓舞的事，但也有無奈之處。無論如何，我們要向這位法國女性主義前衛阿嬤致敬，她至少替女性發聲，並點出兩性相處時的矛盾點。她除了清楚地洞見兩性之間許多難解的癥結，更是不灰心地勇敢嘗試各種突破方式，面對人生嚴肅的生、老、病、死問題，亦能豁達以對。就像原文書封面呈現的一樣，生命中有星星、大海，認真珍惜和把握現有的一切，可能才是最實在的。

（本文作者為政治大學歐語學程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