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反叛作為最後致意
──在巨人的密室外絮語的數學家
在那個戰後的混亂時代,我在池袋站下車後,竟能順利找到先生的家,現在想來仍滿心激動。……數年後,我再次於池袋站下車時,卻怎麼也找不著當初的路了。
──天城一〈理論篇.獻詞〉
【中興台文所助理教授.MLR推理文學研究會成員】陳國偉
◎後帝國時期的夢幻偵探作家
被譽為「夢幻偵探作家」的天城一,本名中村正弘,本業是數學家。一九四七年他受到江戶川亂步的推薦出道,後來一度停筆二十年,復出後的作品也大多僅發表於同人誌及自費出版的私藏本《密室犯罪學教程》(一九九一)(以下簡稱教程)。直到二○○四年由日下三藏編集共三卷的「天城一傑作集」,他的作品才首度透過商業出版,而本書便是該傑作集的第一卷(在書後附有日下三藏的〈編者解題〉,相關出版緣由請參閱該文),更得到第五屆本格推理大獎評論.研究部門獎。
雖然這本書以「教程」為名,但內容其實集結了兩種書寫類型。第一部分是教程本體,分成「實踐篇」與「理論篇」,由一九六一年發表在《寶石》的〈密室作法〉而來,本書亦收錄了此篇文獻。第二部分「毒草∕摩耶上場」,則是他自出道至一九七四年發表的十篇以哲學家「摩耶正」為偵探的系列短篇,還附有作者的〈自作解說〉,提供更完整的天城一創作理念。
「實踐篇」中用來作為範例的九篇作品,雖然是刻意以謎題式的濃縮短製寫成,但仍具有濃厚的天城一小說風格,可被視為「準小說」。在這十九篇作品中,瀰漫著日本二戰戰敗所帶來帝國解體後在國家、軍隊、政治、經濟、警察體系等權力結構的變異,甚至是特別的社會事件,包括像接管日本的GHQ聯合國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舊圓封鎖、警職法公布、璽光尊事件等,都成為小說中重要的背景。而由於天城一大量接受歐陸哲學與精神分析學的思潮,因此對於後帝國時期日本轉型為民主社會,也常藉摩耶正之口提出質疑與反省。
在小說類型上,在這十九篇中,除〈失竊的信〉外,其他全都屬「密室」詭計類型,由此可看出天城一對於密室的喜好。而他更多次以「魔術」、「童話」來隱喻密室犯罪詭計,強調其神秘性與奇幻性,甚至寫出相關理論,都可看出密室在天城一創作歷程上的重要性。
◎反密室的密室犯罪學教程
在這份教程中,天城一重整原本〈密室作法〉中的分類,提出了包括「有洞的密室」、「機械密室」、「意外∕自殺型密室」、「內出血型密室」、「時間差密室(+)」、「時間差密室(-)」、「反密室(+)」、「反密室(-)」、「超純密室」等九種密室類型,並分別以九講來闡述它們(天城一在日文版的序說中提出有十種密室配合十講,但其實第十講沒有密室類型而是結語),這些密室的形成基本上與時間、空間、被害人、物理機械有關,但最獨特的是他運用了自己本業數學家的專業知識,為說明密室跟時間及空間差的特殊關係,還發展了專屬的數學公式來說明。
然而奇妙的地方也就在於,這麼看來嚴謹,甚至如作者所言,是以學術研究的態度來寫作的教程,卻是因為他想宣揚「創作密室詭計並不困難」這樣的觀點而完成的,似乎有種是為「反密室」而寫的密室犯罪學教程。似乎讓人難以不聯想到日下三藏在〈編者解題〉所說的,世人對停筆的天城一的看法之一,也就是認為他只是「在昭和二○年代發表幾篇作品便銷聲匿跡的玩票作家」,是真的因為他對於推理小說抱持著隨意的態度,所以才寫出反密室的密室犯罪學教程嗎?
而這個答案,或許得回到他對亂步的特殊情感,以及他的學者身分來看,才能一窺堂奧。
◎反亂步的亂步致敬作
在教程「理論篇」一開始的「獻詞」中,天城一以擬書信的方式,不斷對著提拔他出道、有如老師的江戶川亂步,娓娓道來他書寫此教程的動機,希望能以這個作品敬獻給亂步,表達他的懷念之情。
的確,亂步作為日本推理小說之父,不僅在創作上以〈兩分銅幣〉確立了日本推理小說的成立,更透過《幻影城》中集錄的多篇評論建構了「本格推理」的創作理論,建立了日本推理小說的評論體系。而他所編寫的《詭計類別集成》,更確立了「詭計」在推理小說中不可忽視的核心位置。
然而也就在此基礎上,天城一以一個學術研究者的態度,向他的老師、那個日本推理史上巨人的身影提出質疑,認為在西方推理小說史的脈絡中,詭計這個概念並不存在的,更遑論是作為書寫的核心。深感亂步雖建立了本格推理的書寫典範與權威,但反而也讓自己陷入書寫的困窘,同時宰制讀者與自我,所以才會感嘆自己詭計的枯竭。這也呼應他在〈失竊的信〉中對日本充斥著沒有經由實證精神辯證卻被權威化為真理的知識,進行批判所闡述的實證主義觀點。天城一以數學家的自我要求與亂步對話,認為亂步無法創作出與自我理論相應的小說,因此最後無法讓這樣的理論得到實證。
然而,即便是這樣質疑著,天城一卻也透過此作向亂步獻上最高的致敬。他的密室分類,其實可說是亂步《詭計類別集成》中密室詭計的精簡版;而他最後為自己小說寫的〈自作解說〉,也與亂步的「自作解說」如出一轍,更不斷提起亂步的影響。也因此,在這種時空隔絕的脈絡下,這樣的「致敬∕對話」其實是悲傷的,因為那個對話的對象,曾是自己老師的亂步,已經不在了,他再也找不到,那條通往老師家的路了。
而我自己同樣身為一個學術界的研究者,我想我能夠明白這裡面所隱藏的一些悲傷,反叛是對前行者最大的致敬,即便聳立在前的巨大的肩膀是自己的老師,也得將其推倒。而在時針轉了可能不到幾百圈的時候,你才明白,自己也已經被推倒了。
然而,這就是演化的力量,日本推理小說就是這樣地,在創作與評論的相互辯證中,不斷再進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