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祺序
在二十世紀後半葉中國歷史上,「天安門事件」發生過兩次。三十年前,我與社會科學院的幾位同事共同寫了《四五運動紀實》,這是「第一次天安門事件」的詳細「記實」。封從德的《六四日記》則是「第二次天安門事件」的詳細「記實」。兩次「天安門事件」都對和平抗議的民衆進行了清場和鎮壓,但不同的是,「第一次天安門事件」在1976年4月5日「清場」時,雖然打傷了人,在天安門廣場留下了鮮血,但「清場」時沒有死一個人。1989年6月3日晚至6月4日凌晨的「清場」,動用了坦克和機槍,造成了數千人的慘重傷亡。
歷史事件可以從近處看,可以從遠處看,可以「拉長或縮短時間尺度」看,可以用「顯微鏡」或在太空中看。從太空中觀察地球表面事物的技術,就是「遙感技術」。
1989年的「天安門事件」,從遠處看,可以劃分爲兩部分,一是從4月15日到6月3日的、以學生爲主體的和平抗議運動;二是6月3日晚到6月4日凌晨的大屠殺。在「六四大屠殺」發生二十年後的今天,北京仍把「和平抗議運動」稱爲「動亂」,把「六四大屠殺」稱爲「暴亂」。封從德《六四日記》一書,一天又一天地、詳細地記述了1989年「天安門事件」這兩部分的歷史事實。事實證明,1989年的北京,以學生爲主體的、由廣大民衆參加的和平抗議運動是一場愛國民主運動。事實證明,北京沒有發生任何「暴亂」,所謂「暴亂」,是政府對和平抗議的學生、工人和市民的大屠殺。
封從德在「六四」前的專業是「遙感」。「六四」改變了他的命運、在經歷一連串驚險的逃亡並安全來到法國後,封從德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以他自己的話說,他的人生發生了「四個方面撕裂」。他與柴玲離了婚,離開了其他「天安門明星」,離開了他多年希望留學的美國,他放棄了「遙感」、放棄了從事科學技術的目標,進入巴黎索邦(Sorbonne)大學宗教學系(Religious Sciences),在道教研究界公認的泰斗級人物、施舟人教授(Kristofer Schipper)的指導下,從事宗教學、人類學、歷史學和社會學研究。2003年,封從德獲得了「宗教學」博士學位。讀《六四日記》的「後記」,可以瞭解到封從德到國外後「大轉變」的原因。
2009年的今天讀到《六四日記》,可以發現封從德近幾年來似乎又在經歷一次巨大的轉折。這是從「宗教學研究」重新回到了「現實人生」。封從德認爲:「所謂中國精神,就是『當下即永恆』,用孔子的話說就是『道不遠人』,『當下』(here and now)就能找到價值的中心。」今天的封從德,又像二十年前那樣,全力傾注於「天安門事件」,竭盡全力地投入《六四日記》的寫作出版工作。不過,他沒有用「遙感」來觀察1989年的「天安門事件」,而是在近處、逐日逐時地進行詳細記述。
封從德出身於技術科學,是一位有自然科學基礎的宗教學專家,他能以「遙感」的方式觀察中國儒家和中國宗教。但當人們談起封從德時,他的名字還是更多地與「天安門學生運動」、與擺在你面前的這本著作——《六四日記:廣場上的共和國》連在一起。
同「第一次天安門事件」相比,「第二次天安門事件」要複雜得多。三十年前,記述「四五運動」的著作只有幾本,而記述「第二次天安門事件」的著作已經出版多本。《六四日記》是記述「第二次天安門事件」最新出版的著作,這本書用大量的事實推翻了今天北京仍然堅持的「動亂、暴亂」的不實之辭。我相信,「六四大屠殺」的真相一定會在全中國人民面前得到揭露,中國大地上一定能夠重新恢復正義。
2009年4月18日,寫於紐約
熊焱序
從德博士已差不多著作等身,這次又出了一本《六四日記》;他經常地恭維我,以致到了要我爲他著作寫序的程度,而我很少會說受寵若驚之類半真半假的話。我說,當然是我,非我莫屬。
話雖這樣講,仔細讀其書,心情却十分沉重。這本書我曾經在九二年來美國時讀過其初稿,其實,從德有隨身記事的好習慣,在天安門的日子裡他就開始記錄。因爲書裡頭寫我的事很多,出於謙虛的緣故,那時我不便對其發表評論。沒想到從德花了近二十年的功夫,幾易其稿,在紀念1989天安門民主運動20週年之際得以出版,意義非凡。
中國古人說:「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我說從德已是:「從德功夫深,天安門磨成針。」
這本書的價值不僅在於以第一手材料記錄了天安門大事的過程及許多細節,他的可真是名符其實的第一手材料,我們那時一邊打架開會,他就一邊記錄著;更在於其幾乎花了二十年心血的註釋筆記。這個註記不是一般的我們做博士論文的那種學術脚注——只要手眼快,及時,懂規則就會做好。《六四日記》的註記,從德用的是時間,是生命,是心血,更是他品行、操守、作風的真實記錄。大凡熟悉從德的人,都說他給人的印象是認死理的那種。他原來學理工,後來又愛上了人文,並常常以歷史學者自勉自戒。每個話,每個詞在他的筆下都力圖求真求實。
我和他的觀點雖然不盡相同,我知道Facts and Brute Facts 這些東西的局限性;但從德有一次對我說:「事實的記錄,雖然有它的局限性,但憑空捏造更壞。」聯想最近我在網上讀到戴晴女士筆下所寫天安門的人和事,我才知道對歷史事件的憑空捏造有多壞,那是要很壞的人才可以動筆的啊。
天安門事件過去二十年了,從第一天開始就有寫作騙子流行,我們這些還沒死的人,當然有責任盡自己最大的可能把真相寫出來。可是,在我所知道的人中,只有我們這位從德老兄才真真實實踏踏實實花了二十年時間做這件應該做的事情。
在天安門運動中,作出最大犧牲的當然是那些死難者,其次是傷殘者,再其次是他們的家屬親人,還有那些坐牢經年者,他們是真正的英雄。但是爲1989天安門運動終日殫精竭慮者,首推封從德,這裡有書爲證。讀者若是買幾本回去好好看看並收藏之,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提起八九六四,又提及封從德,就自然會想起另一位久違了的朋友——柴玲。天安門那一代人對柴玲美好的回憶無法抹却,那位聰明美麗、活潑熱情又頗有學生領袖才情的天安門廣場總指揮,算是永遠與八九春夏的溫暖、激情和理想一併定格在我們記憶的深處。
願上帝安慰天安門事件中一切受到傷害的人,抹去他們的泪水,撫平他們的傷痕,賜福給他們!阿門!
2009年4月16日
寫於US Army Fort Rucker Aviation Cen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