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一猴一驢帶我們遊人間地獄!
在約九百年前,但丁寫了《神曲》,古羅馬詩人維吉爾是帶他穿越地獄和煉獄的嚮導,而他年輕時戀慕的聖潔女子貝亞德則帶他遊天堂。在穿梭地獄時,野獸成群,獅虎狼豹全都成了擇人而噬的邪惡化身。
而今九百年後,楊.馬泰爾寫了新的《神曲》,維吉爾及貝亞德變身成了一猴一驢,他們在這個沒有了伊甸園、生存與死亡一樣惡臭的時代,帶領著人們穿過這人間地獄,也見證了當「救贖」已淪為缺乏懺悔的廉價標籤時,他會替多麼龐大的邪惡開道。楊.馬泰爾的新《神曲》,顯露出人間地獄令人恐懼的程度一點也沒有輸給古代想像的地獄。因為地獄去來就是人間。人間地獄反而以動物為芻狗。
楊.馬泰爾二○○二年以《少年Pi的奇幻漂流》展現出他無比驚人的創作想像力:印度男孩與孟加拉虎海上漂流二二七天的旅程,無疑已成為當代文學的經典。而今過了八年,他再度出手,同樣也是驚動各方,這部作品以不可思議的情節編織,精細的故事串接,巧妙的文學暗喻和寓意,呈現出驚悚無比的人間地獄故事,小說以後現代式的懷疑開其端,最後又返回人的切實記憶與經驗。納粹屠殺猶太人的暴行又重新活了回來。
而對文學研究者而言,最讓人驚嘆的,乃是楊.馬泰爾文學知識精深,許多文學知識全都成了坐實人間地獄的借喻注腳:詩人維吉爾及聖女貝亞德乃是古代的救贖記號,現在則成了被屠殺做成標本的受害記號;他所養的寵物愛犬伊拉斯莫斯,借喻的乃是中古末期「人文主義之父」伊拉斯莫斯,他的愛貓孟德爾頌不是借喻作曲家孟德爾頌,而是借喻孟德爾頌的祖父,那個主張對猶太人應包容有愛的哲學家摩西.孟德爾頌,這一狗一貓也都慘死。作者在小說裡參加劇團,演出十八世紀德國劇作家萊辛的劇本《智者內森》,這齣劇乃是強調寬容的名劇,它在人間地獄裡,這種寬容也都成了惘然的徒勞。在這部作品裡,人類文藝復興及理性啟蒙一切文明救贖的訊息,在面對納粹罪惡的地獄景象時全都顯得那麼無助也無力,只成了一個個反諷的記號。楊.馬泰爾在他的新《神曲》——《標本師的魔幻劇本》裡所編織的故事,讓人想到了沙特的名言:在奧許維茲集中營之後,文學創作還有什麼意義?
楊.馬泰爾這部《標本師的魔幻劇本》在大結構上,乃是典型的倒敘還原,由看似不相干處,將整個故事以不可思議、甚至有點讓人感覺到有如掉進無底巨洞般的惶恐之感中開始,看到大半本時仍在想「他這本書究竟想要幹嘛」這樣的問題,因為他怎麼寫來寫去都是一堆看似無關的插曲,不可能串聯成單一完整故事的後現代拼貼,只有到了最後,那種迷惑不安,甚至焦慮難耐,才突然爆發成全都明朗了,原來所有的那些片段,都不是隨興所至的作者臆語,而是作者超卓魔幻想像力的串接。作者在全書開始時,曾經以大篇幅用後現代式語法所質疑的歷史「真實性」,以一種令人無比驚懼和恐怖的方式,全都在剎那之間全都爆開。有人說,「文字的真實是比歷史的真實還更真實」,這種感覺全都上了心頭。楊.馬泰爾這次真的是讓一猴一驢帶路,讓讀者遊了一次心靈的地獄。
《標本師的魔幻劇本》開始時是寫一個名叫亨利的作家想要寫一本討論猶太大屠殺充滿文學想像力的作品,他並因此而對歷史和虛構之間的分野充滿了緊張焦慮,他完成了一部論說和小說各一半的「手翻書」,而這本書卻又未獲出版社的編輯所喜歡,於是就在這個苦悶的時候,他遂偕同妻子到另一個國家去過隱姓埋名的生活。而就在這時,出版社突然轉來了一個讀者寄給他的信,信中表示「我讀了您的小說,欣賞至極,我需要您的協助。」在該信裡,裡面付了福婁拜所寫的短篇小說《聖朱利安的故事》影本,聖朱利安乃是中世紀的傳奇人物,他是領主後裔,年輕時嗜殺動物,後來有次殺了一頭雄鹿,那雄鹿斷氣前詛咒他會弒父殺母,還來這詛咒成真,他的道德指南針開始轉變,開始捨棄自己,照顧痲瘋患者,並因而封聖。除了這個故事外,讀者信裡還有關於一猴一驢維吉爾與貝亞德的待完成劇本,他要亨利協助的就是去完成劇本。由於這個讀者的地址恰好也在這個城市,於是亨利遂前往拜訪,原來他是個動物標本師,年齡六十多歲。故事由他和標本師見面後,由兩人的劇本合作才一點點揭開。最後亨利才發現那個標本師少年時就是個嗜殺的納粹少年,他製作標本不是什麼動物學的理由,而是要讓所有的動物都在他的面前死亡和寂靜失聲。真相揭露之後,標本師還曾想將亨利殺死,他幸而掙扎得僥倖受傷而得以生還。小說的最後,前面所有讓讀者焦慮不安的插曲、借喻、不相干的段落,全都使人如爆炸般的豁然頓開,就像是驚悚故事一樣,當凶手現身,一切的迷團都得以各歸定位。
楊.馬泰爾這次以不可思議的奇幻方式,在一猴一驢這兩個擬人化角色帶路下,讓人經歷了一次人間地獄,尤其是小說最後,那個當年的殘酷嗜殺少年彷彿重回歷史現場,屠殺猶太人的大浩劫也以一種最集中也最真實的方式得以重現。小說開始時,作家亨利所提出的歷史真實性疑惑,也彷彿得以解開。小說作者之所以寫作,乃是因為有疑惑的破洞要補平,能夠補平破洞,乃是小說家的志事。楊.馬泰爾以這本不可思議的作品填平了他自己的疑惑,他也等於用一種非常奇幻的方式答覆了所有作家心中那個破洞。
小說家寫作:不只是去虛構一個雜感場景,一個浮生悠悠的故事,更重要的是要去為自己造一個地獄,這乃是我讀當代超諾貝爾級作家伊什邁爾.卡達雷的作品後最深的感觸。楊.馬泰爾在這個生存和死亡一樣惡臭的時代,寧願相信動物多些,而要以一猴一驢當嚮導與證人,讓我們去遊歷這個人間地獄,這實在有著非凡的反諷意含。他在小說開場時說:「藝術是歷史的行李箱,滿載精華。藝術是歷史的救生圈。藝術是種子,是記憶,是疫苗。」我特別喜歡「藝術是歷史的救生圈」這種提法,因為茫茫歷史,其實充滿著太多由於人們怠惰而形成的跳躍式空白,就以這本作品為例,它為什麼會把標本師寄給他的福婁拜短篇小說《聖朱利安的故事》當作整個小說的重要連結點,那不正因聖朱利安殘忍嗜殺動物,而後他因為人生際遇突變,於是立刻價值觀改變,成了聖人。人的記憶怎麼可以如此卡通化?一個人的救贖又怎可如此廉價?正因救贖可以如此廉價,一切歷史的殘忍與傷痛,彷彿一場夢一樣可以遺忘。這時候才要視「藝術是歷史救生圈」的優秀小說家出來,把那快沉沒的歷史重新救起,讓廉價的救贖找回它悔罪的重量。正因為如此,楊.馬泰爾才會寫出想像有如神助般新奇,情節編織怪誕,但真正在核心價值的堅持上卻是非常古典的傑作。猶太人大浩劫的書以多到不知幾千本,而《標本師的魔幻劇本》則毫無疑問的已將這段歷史記憶拉高到了另一個不容人們或忘的深度層次。
由標本師這樣的人物,可知在容易遺忘的歷史裡,當缺乏懺悔這種救贖的真正動力,會有多少人因為如此容易自我原諒,遂使得罪惡以另外的方式改頭換面而再現,於是遂有了楊.馬泰爾在最後提出的〈給古斯塔夫的遊戲〉裡的十二種遊戲,這十二種「你會怎麼做」,其實都是在模擬猶太人大浩劫對人類生存價值的十二種極限考驗,這些都是在考驗人們的忍耐、勇氣、信仰、憐憫、恐懼等每一種退到無可再退的終極價值。在人間地獄裡,最後人最重要的已非如何生,其實乃是如何死。楊.馬泰爾在一猴一驢帶我們遊人間地獄後,送給人們的竟然是如此沉重的禮物。在看過二十一世紀的新《神曲》後,讀者在讚嘆之餘,心中的堅持難道不是更沉重了嗎?
南方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