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年嚴獨鶴序
我和張恨水先生初次會面,是在去年五月間,而腦海中印著「小說家張恨水」六個字的影子,卻差不多已有六七年了。在六七年前(實在是哪一年已記不清楚),某書社出版了一冊短篇小說集,內中有張恨水先生的一篇著作,雖是短短的幾百個字,而描寫甚為深刻,措詞也十分雋妙,從此以後,我雖不知道「恨水」到底是什麼人,甚至也不知道他姓什麼,而對於他的小說,卻已有相當的認識了。在近幾年來,恨水先生所作的長篇小說,散見於北方各日報;上海畫報中,也不斷的載著先生的佳作。我雖忙於職務,未能一一遍讀,但就已經閱讀者而論,總覺得恨水先生的作品,至少可以當得「不同凡俗」四個字。去年我到北平,由錢芥塵先生介紹,始和恨水先生由文字神交結為友誼,並承恨水先生答應我的請求,擔任為《快活林》撰著長篇小說,我自然表示十二分的欣幸。在《啼笑因緣》刊登在《快活林》之第一日起,便引起了無數讀者的歡迎了;至今雖登完,這種歡迎的熱度,始終沒有減退,一時文壇中竟有「《啼笑因緣》迷」的口號。一部小說,能使閱者對於它發生迷戀,這在近人著作中,實在可以說是創造小說界的新紀錄。恨水先生對於讀者,固然要表示知己之感;就以我個人而論,也覺得異常高興,因為我忝任《快活林》的編者。《快活林》中,有了一個好作家,說句笑話,譬如戲班中來了個超等名角,似乎我這個邀角的,也還邀得不錯哩。
以上所說的話,並非對於恨水先生「虛恭維」一番,更非對於《啼笑因緣》瞎吹一陣。恨水先生的自序中說,要講切實的話;而我所講的,也確實是切實的話。不過關於此書,我在編輯《快活林》的時候,既逐日閱稿發稿,目前刊印單行本,又擔任校訂之責,就這部書的本身上講,也還有許多話可說。話太多了,不能不分幾個層次,現在且分作三層來講:一、描寫的藝術;二、著作的方法;三、全書的結局和背景。
描寫的藝術
小說首重描寫,這是大家所知道的。因為一部小說,假令沒有良好的描寫,或者是著書的人,不會描寫,那麼據事直書,簡直是「記賬式」的敘述,或「起居注式」的紀錄罷了,試問還成何格局,有何趣味?所以要分別小說的好壞,須先看作者有無描寫的藝術。講到這部《啼笑因緣》,我可以說是張恨水先生在此書上,已充分運用了他的藝術,也充分表現著他的藝術。現在且從全書中摘出幾點來,以研究其描寫的特長。
甲、能表現個性。中國的舊小說,膾炙人口的,總要先數著《紅樓夢》、《水滸》、《儒林外史》這幾部書。而《紅樓夢》、《水滸》、《儒林外史》的第一優點,就是描寫書中人的個性,各有不同,才覺得有作用,才覺得有情趣。假令《紅樓夢》上的小姐丫鬟,《水滸》上的一百零八位好漢,《儒林外史》上的許多人物,都和惠泉山上的泥一般,鑄成一副模型,看的人便覺得討厭。不但不能成為好小說,也簡直不成其為小說了。《啼笑因緣》中的主角,除樊家樹自有其特點外;如沈鳳喜,如關秀姑,如何麗娜,其言語動作思想,完全各別,毫不相犯,乃至重要配角,如關壽峰,如劉將軍,如陶伯和夫婦,如樊端本,也各有特殊的個性;在文字中直顯出來,遂使閱者如親眼見著這許多人的行為,如親耳聽得這許多人的說話,便感覺著有無窮的妙趣。
乙、能深合情理。小說是描寫人生的。既然描寫人生,那麼筆下所敘述的,就該是人生所應有之事,不當出乎情理之外。(神怪小說及一切理想小說,又當別論。)常見近今有許多小說,著者因為要想將情節寫得奇特一點,色彩描得濃厚一點,便弄得書中所舉的人物,不像世上所應有的人物;書中所敘的事情,也不像世上所應有的事情──《啼笑因緣》卻完全沒有這個弊病。全書自首至尾,雖然奇文疊起,不作一直筆,不作一平筆,往往使人看了上一回,猜不到下一回;看了前文,料不定後文。但事實上的變化,與文字上的曲折,細想起來,卻件件都深合情理,絲毫不荒唐,也絲毫不勉強。因此之故,能令讀者如入真境,以至於著迷。
丙、能於小動作中傳神。近來談電影者,都講究「小動作」。名導演家劉別謙他就是最注意於小動作的。因為一部影片中,單用說明書或對白來表現一切思想或情緒,那是呆的;於「小動作」中傳神,那才是活的。小說和電影,論其性質,也是一樣:電影中最好少「對白」而多「動作」,小說中也最好少寫「說話」而多寫「動作」,尤其是「小動作」。若能於各人的「小動作」中,將各人的心事,透露出來,便格外耐人尋味。試就本書中舉幾個例子:如第三回鳳喜之纏手帕與數磚走路;第六回秀姑之修指甲;第二十二回樊家樹之兩次跌跤;又同回何麗娜之掩窗簾,與家樹之以手指拈菊花幹,俱為神來之筆。全書似此等處甚多,未遑列舉,閱者能細心體會,自有雋味。恨水先生素有電影癖,我想他這種作法,也許有幾分電影化。
著作的方法
有了描寫的藝術,還須有著作的方法。所謂著作的方法,就是全書的結構和佈局,須於未動筆之前,先定出一種整個的辦法來。何者須剪裁,何者須呼應,何者須渲染,乃至於何者須順寫,何者須倒敘,何者寫反面,何者寫正面,都有了確定不移的計劃,然後可以揮寫自如。《啼笑因緣》全書二十二回,一氣呵成,沒有一處鬆懈,沒有一處散亂,更沒有一處自相矛盾,這就是在「結構」和「佈局」方面,很費了一番心力的。也可以說是「著作的方法」,特別來得精妙。此外還有兩種特殊的優點,也不可不說。
甲、暗示。全書常用暗示,使細心人讀之,不待終篇,而對於書中人物的將來,已可有相當的感覺,相當的領會。如鳳喜之貪慕虛榮,在第五回上學以後,要樊家樹購買眼鏡和自來水筆,已有了暗示。如家樹和秀姑之不能結合,在第十九回看戲,批評十三妹一段,已有了暗示。而第二十二回樊、何結合,也仍不明說,只用桌上一對紅燭,作為暗示。這明是洞房花燭,卻仍然含意未露,留待讀者之體會。
乙、虛寫。小說中的情節,若筆筆明寫,便覺得太麻煩,太呆笨。藝術家論作畫,說必須「畫中有畫」,將一部分的佳景,隱藏在裡面,方有意味。講到作小說,卻須「書外有書」。有許多妙文,都用虛寫,不必和盤托出,才有佳趣。《啼笑因緣》中有三段大文章,都用虛寫:一、第十二回鳳喜「還珠卻惠」以後,沈三玄分明與劉將軍方面協謀坑陷鳳喜,而書中卻不著一語。只有警察調查戶口時,沈三玄搶著報明是唱大鼓的這一點,略露其意,而閱者自然明白。二、第十九回「山寺鋤奸」,不從正面鋪排,只借報紙寫出,用筆甚簡而妙。三、第二十二回關壽峰對樊家樹說:「可惜我對你兩分心力,只盡了一分。」只此一語,便知關氏父女不僅欲使樊、何結合,亦曾欲使鳳喜與家樹重圓舊好。此中許多情節,全用虛寫,論意境是十分空靈,論文境也省卻了不少的累贅。若在俗手為之,單就以上三段文字,至少又可以鋪張三五回。這就是「沖醬油湯」的辦法──湯越多,味卻越薄了。
全書的結局和背景
讀小說者自然很注意於全書的結局和背景。關於《啼笑因緣》的結局,在恨水先生自己所作的《作完〈啼笑因緣〉後的說話》中,已講得很明白、很詳盡,我也不用再說什麼了。總之就我個人的意見,以及多數善讀小說者的批評,都以為除了如此結局而外,不能再有別的寫法比這個來得有餘味可尋。至於書中的背景,照恨水先生的自序,說是完全出於虛構,但我當面問他時,他卻笑道:「像劉將軍這種人,在軍閥時代,不知能找出多少;像書中所敘的情節,在現代社會中,也不知能找出多少,何必定要尋根究底,說是有所專指呢。」言外之意,可以想見。總之天下事無真非幻,無幻非真,到底書中人,書中事有無背景,為讀者計,也自毋庸求之過深,暫且留著一個啞謎吧。
我的話說得太多了,就此作一結束。末了我還有兩件事要報告讀者:一、《啼笑因緣》小說,已由明星影片公司攝製影片,大約單行本刊印而後,不多時書中人物又可以在銀幕上湧現出來。二、恨水先生已決定此後仍不斷的為《新聞報‧快活林》撰著長篇小說。此事在嗜讀小說、而尤其歡迎恨水先生作品者聞之,必更有異常的快慰。
一九三○年作者自序
那是民國十八年,舊京五月的天氣。陽光雖然抹上一層淡雲,風吹到人身上,並不覺得怎樣涼。中山公園的丁香花、牡丹花、芍藥花都開過去了;然而綠樹蔭中,零碎擺下些千葉石榴的盆景,猩紅點點,在綠油油的葉子上正初生出來,分外覺得嬌豔。水池子裡的荷葉,不過碗口那樣大小,約有一二十片,在魚鱗般的浪紋上飄蕩著。水邊那些楊柳,拖著丈來長的綠穗子,和水裡的影子對拂著。那綠樹裡有幾間紅色的屋子,不就是水榭後的「四宜軒」嗎?在小山下隔岸望著,真個是一幅工筆圖畫啊!
這天,我換了一套灰色嗶嘰的便服,身上輕爽極了。袋裡揣了一本袖珍日記本,穿過「四宜軒」,渡過石橋,直上小山來。在那一列土山之間,有一所茅草亭子,亭內並有一副石桌椅,正好休息。我便靠了石桌,坐在石墩上。這裡是僻靜之處,沒什麼人來往,由我慢慢的鑒賞著這一幅工筆的圖畫。雖然,我的目的,不在那石榴花上,不在荷錢上,也不在楊柳樓臺一切景致上;我只要借這些外物,鼓動我的情緒。我趁著興致很好的時候,腦筋裡構出一種悲歡離合的幻影來。這些幻影,我不願它立刻即逝,一想出來之後,馬上掏出日記本子,用鉛筆草草的錄出大意了。這些幻影是什麼?不瞞諸位說,就是諸位現在所讀的《啼笑因緣》了。
當我腦筋裡造出這幻影之後,真個像銀幕上的電影,一幕一幕,不斷的湧出。我也記得很高興,鉛筆瑟瑟有聲,只管在日記本子上畫著。偶然一抬頭,倒幾乎打斷我的文思。原來小山之上,有幾個妙齡女郎,正伏在一塊大石上,也看了我喁喁私語。她們的意思,以為這個人發了什麼瘋,一人躲在這裡埋頭大寫。我心想:流水高山,這正也是知己了,不知道她們可明白我是在為小說佈局。我正這樣想著,立刻第二個感覺告訴我,文思如放焰火一般──放過去了,回不轉來的,不可間斷。因此我立刻將那些女郎置之不理,又大書特書起來。我一口氣寫完,女郎們不見了,只對面柳樹中,啪的一聲,飛出一隻喜鵲震破了這小山邊的沈寂。直到於今,這一點印象,還留在我腦筋裡。
這一部《啼笑因緣》,就是這樣產生出來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否有什麼用意,更不知道我這樣寫出,是否有些道理。總之,不過捉住了我那日那地一個幻想寫出來罷了。──這是我赤裸裸地能告訴讀者的。在我未有這個幻想之先,本來由錢芥塵先生,介紹我和《新聞報》的嚴獨鶴先生,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歡迎上海新聞記者東北視察團的席上認識。而嚴先生知道我在北方,常塗鴉些小說,叫我和《新聞報‧快活林》也作一篇。我是以賣文糊口的人,當然很高興的答應。只是答應之後,並不曾預定如何著筆。直到這天在那茅亭上佈局,才有了這部《啼笑因緣》的影子。
說到這裡,我有兩句贅詞,可以附述一下,有人說小說是「創造人生」,又有人說小說是「敘述人生」。偏於前者,要寫些超人的事情;偏於後者,只要是寫著宇宙間之一些人物罷了。然而我覺得這是純文藝的小說,像我這個讀書不多的人,萬萬不敢高攀的。我既是以賣文為業,對於自己的職業,固然不能不努力;然而我也萬萬不能忘了作小說是我一種職業。在職業上作文,我怎敢有一絲一毫自許的意思呢?當《啼笑因緣》逐日在《快活林》發表的時候,文壇上諸子,加以糾正的固多;而極力謬獎的,也實在不少。這樣一來,使我加倍的慚愧了。
《啼笑因緣》將印單行本之日,我到了南京,獨鶴先生大喜,寫了信和我要一篇序,這事是義不容辭的。然而我作書的動機如此,要我寫些什麼呢?我正躊躇著,同寓的錢芥塵先生、舒舍予先生就鼓動我作篇白話序,以為必能寫得切實些。老實說,白話序平生還不曾作過,我就勉從二公之言,試上一試。因為作白話序,我也不去故弄什麼狡獪伎倆,就老老實實地把作書經過說出來。
這部小說在上海發表以後,使我多認識了許多好朋友,這真是我生平一件可喜的事。我七八年沒有回南;回南之時,正值這部小說出版,我更可喜了。所以這部書,雖然卑之無甚高論,或者也許我說「敝帚自珍」,到了明年石榴花開的時候,我一定拿著《啼笑因緣》全書,坐在中山公園茅亭上,去舉行二周年紀念。那個時候,楊柳、荷錢、池塘、水榭,大概一切依然;但是當年的女郎,當年的喜鵲,萬萬不可遇了。人生的幻想,可以構成一部假事實的小說;然而人生的實境,倒真有些像幻影哩!寫到這裡,我自己也覺得有些「啼笑皆非」了。
一九三○年作者作完〈啼笑因緣〉後的說話對讀者一個總答覆
在《啼笑因緣》作完以後,除了作一篇序而外,我以為可以不必作關於此書的文字了。不料承讀者的推愛,對於書中的情節,還不斷的寫信到「新聞報館」去問。尤其是對於書中主人翁的收場,嫌其不圓滿,甚至還有要求我作續集的。這種信劄,據獨鶴先生告訴我,每日收到很多,一一答覆,勢所難辦,就叫我在本書後面作一個總答覆。一來呢,感謝諸公的盛意;二來呢,也發表我一點意見。
凡是一種小說的構成,除了命意和修辭而外,關於敘事,有三個寫法:一是渲染,二是穿插,三是剪裁。什麼是渲染,我們舉個例,《水滸》「武松打虎」一段,先寫許多「酒」字,那便是武松本有神勇,寫他喝得醉到恁地,似乎是不行了,而偏能打死一隻虎,他的武力更可知了。這種寫法,完全是「無中生有」,許多枯燥的事,都靠著它熱鬧起來。什麼是穿插,一部小說,不能寫一件事,要寫許多事。這許多事,若是寫完了一件,再寫一件,時間空間,都要混亂,而且文字不容易貫穿。所以《水滸》「月夜走劉唐」,順插上了「宋公明殺閻惜姣」那一大段;「三打祝家莊」又倒插上「顧大嫂劫獄」那一小段。什麼叫剪裁,譬如一匹料子,拿來做衣,不能整匹的做上。有多數要的,也有少數不要的,然後衣服成功。──小說取材也是這樣。史家作文章,照說是不許「偷工減料」的了;然而我們看《史記》第一篇《項羽本紀》,寫得他成了一個慷慨悲歌的好男子,也不過「鴻門」、「垓下」幾大段加倍的出力寫。至於他帶多少兵,打過多少仗,許多許多起居,都抹煞了。我們豈能說項羽除了《本紀》所敘而外,他就無事可紀嗎?這就是因為不需要,把他剪了。也就是在渲染的反面,刪有為無了。再舉《水滸》一個例,史進別魯達而後,在少華山落草,以至被捉入獄,都未經細表。──我的筆很笨,當然作不到上述三點,但是作《啼笑因緣》的時候,當然是極力向著這條路上走。
明乎此,讀者可以知道本書何處是學渲染,何處是學穿插,何處是學剪裁了。據大家函詢,大概剪裁一方面,最容易引起誤會;其實仔細一想,就明白了。譬如樊家樹的叔叔,只是開首偶伏一筆,直到最後才用著他。這在我就因為以前無敘他叔叔之必要;到了後來,何麗娜有「追津」的一段渲染,自然要寫上他。不然,就不必有那伏筆了。又如關氏父女,未寫與何麗娜會面,卻把樊家樹引到西山去,然後才大家相聚。有些人,他就疑惑了:關、何是怎麼會晤的呢?諸公當還記得,家樹曾介紹秀姑與何小姐在中央公園會面,她們自然是熟人;而且秀姑曾在何家樓上,指給家樹看,她家就住在窗外一幢茅屋內。請想,關、何之會面,豈不是很久?當然可以簡而不書了。類此者,大概還有許多,也不必細說了。我想讀者都是聰明人,若將本書再細讀一遍,一定恍然大悟。
又次,可以說上結局了。全書的結局,我覺得用筆急促一點。但是事前,我曾費了一點考量:若是稍長,一定會把當剪的都寫出來,拖泥帶水,空氣不能緊張。末尾一不緊張,全書精神盡失了。就人而論,樊家樹無非找個對手,這倒無所謂。至於鳳喜,可以把她寫死了乾淨;然而她不過是一個絕頂聰明、而又意志薄弱的女子,何必置之死地而後快!可是要把她寫得和樊家樹墜歡重拾,我作書的,又未免「教人以偷」了。總之,她有了這樣的打擊,瘋魔是免不了的。問瘋了還好不好?似乎問出了本題以外。可是我也不妨由我暗示中給讀者一點明示:她的母親,不是明明白白表示無希望了嗎?鳳喜不見家樹是瘋,見了家樹是更瘋!──我真也不忍向下寫了。其次,便是秀姑。我在寫秀姑出場之先,我不打算將她配於任何人的。她父女此一去,當然是神龍不見尾。問她何往,只好說句唐詩「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了。最後,談到何麗娜。起初,我只寫她是鳳喜的一個反面。後來我覺得這種熱戀的女子,太合于現代青年的胃口了,又用力的寫上一段,於是引起了讀者的共鳴。一部分人主張樊、何結婚,我以為不然:女子對男子之愛,第一個條件,是要忠實。只要心裡對她忠實,表面魯鈍也罷,表面油滑也罷,她就愛了。何女士之愛樊家樹,便是捉住了這一點。可是樊家樹呢,他是不喜歡過於活潑的女子,尤其是奢侈。所以不能認為他怎樣愛何麗娜。在不大愛之中,又引他不能忘懷的,就是以下兩點:一、何麗娜的面孔,像他心愛之人。二、何麗娜太聽他的話了。其初,他別有所愛。當然不會要何小姐;現在,走的走了,瘋的瘋了,只有何小姐是對象,而且何小姐是那樣的熱戀,一個老實人,怎樣可以擺脫得開!但是,老實人的心,也不容易轉移的。在西山別墅相會的那一晚,那還是他們相愛的初程,後事如何,正不必定哩。
結果,是如此的了。總之,我不能像作《十美圖》似的,把三個女子,一齊嫁給姓樊的;可是我也不願擇一嫁給姓樊的。因為那樣,便平庸極了。看過之後,讀者除了為其餘二人歎口氣而外,決不再念到書中人的──那有什麼意思呢?宇宙就是缺憾的,留些缺憾,才令人過後思量,如嚼橄欖一樣,津津有味。若必寫到末了,大熱鬧一陣,如肥雞大肉,吃完了也就完了,恐怕那味兒,不及這樣有餘不盡的橄欖滋味好嘗吧!
不久,我再要寫一部,在炮火之下的熱戀,仍在《快活林》發表。或者,略帶一點圓場的意味,還是到那時再請教吧。
是否要做續集
──對讀者打破一個啞謎
由《新聞報》轉來讀者諸君給我的信,知道有一部分人主張我作《啼笑因緣》續集,我感謝諸公推愛之餘,卻有點下情相告。凡是一種作品,無論劇本或小說,以至散文,都有適可而止的地位,不能亂續的。古人遊山,主張不要完全玩通,剩個十之二三不玩,以便留些餘想,便是這個意思。所以近來很有人主張吃飯只要八成飽的。回轉來,我們再談一談小說。小說雖小道,但也自有其規矩:不是一定「不團圓主義」,也不是一定「團圓主義」。不信,你看,比較令人咀嚼不盡的,是團圓的呢,是不團圓的呢?如《三國演義》,幾個讀者心目中的人物,關羽、張飛、孔明結果如何?反過來,讀者極不願意的人,如曹家、司馬家,都貴為天子了。假若羅貫中把歷史不要,一一反寫過來,請問滋味如何?這還算是限於事實,無可偽造。我們又不妨再看《紅樓夢》,它的結局慘極了,是極端「不團圓主義」的。後來有些人「見義勇為」,什麼《重夢》、《後夢》、《複夢》、《圓夢》,共有十餘種,亂續一頓。然而到今日,大家是願意團圓的呢,或是不團圓的呢?《啼笑因緣》萬比不上古人。古人之書,尚不可續,何況區區!再比方說兩段:第一是《西廂》曲本,到「草橋驚夢」為止,不但事未完,文也似乎未完。可是他不願把一個「始亂終棄」的意思表示出來,讓大家去想吧。及後面加上了四折,雖然有關漢卿那種手筆,依然免不了後人的咒詛呢!我們再看看《魯濱遜飄流記》,著者作了前集,震動一世。離開荒島,也就算了。他因為應了多數讀者的要求,又重來一個續集。而下筆的時候,又苦於事實不夠,就胡亂湊合起來,結果是續集相形見絀;甚至有人疑惑前集不是原人作的。書之不可亂續也如此!《啼笑因緣》自然是極幼稚的作品,但是既承讀者推愛,當然不願它自我成之,自我毀之。若把一個幼稚的東西再幼稚起來,恐怕這也有負讀者之愛了。所以歸結一句話:我是不能續,不必續,也不敢續。
幾個重要問題的解答
由《新聞報》轉來的消息,我知道有許多讀者先生打聽《啼笑因緣》主人翁的下落。其實,這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用不著打聽的。好在這件事,隨便說說,也不關於書的藝術方面,茲簡單奉答如下:
一、關秀姑的下落,是從此隱去。倘若你願意她再回來的話,隨便想她何時回來都可。但是千萬莫玷污了俠女的清白。
二、沈鳳喜的下落,是病無起色。我不寫到如何無起色,是免得諸公下淚。一笑。
三、何麗娜的下落,去者去了,病者病了,家樹的對手只有她了。你猜,應該怎樣往下做呢?諸公如真多情,不妨跳到書裡作個陶伯和第二,給他們撮合一番吧。
四、何麗娜口說出洋,而在西山出現,情理正合。小孩兒捉迷藏,乙兒說:「躲好了沒有?」甲兒在桌下說:「我躲好了。」這豈不糟糕?何小姐言遠而近,那正是她不肯做甲兒。
五、關、何會面,因為她們是鄰居,而且在公園已認識的了。關氏父女原欲將沈、何均與樊言歸於好,所以壽峰說:「兩分心力,只盡了一分。」又秀姑明明說:「家住在山下。」關於這一層,本不必要寫明,一望而知。然而既有讀者諸君來問,我已在單行本裡補上一段了。
一九三三年續集作者自序
《啼笑因緣》問世以來,前後差不多有四年,依然還留存在社會上,讓人注意著,卻出乎我的意料以外。有些讀者,固然說這是茶餘酒後的東西,一讀便完了。可是也有些讀者,說在文藝上,多少有點意味。我對於這一層,都不去深辯,只是有些讀者卻根據了我的原書,另做些別的文字。當然,有比原書好的;可是對於原書,未能十分瞭解的,也未嘗沒有。一個著作者,無論他的技巧如何,對於他自己的著作,多少總有些愛護之志,所謂「敝帚自珍」,所謂「賣瓜的說瓜甜」。假使這「敝帚」,有人替我插上花,我自是歡喜;然而有人塗上爛泥,我也不能高興。
在三年以來,要求我作續集的讀者,數目我不能統計;但是這樣要求的信,不斷的由郵政局寄到我家,至今未曾停止。有人說:「你自己不續,恐怕別人要續了。」起初,我以為別人續,就讓他續吧。可是這半年以來,我又想著,假使續書出來並不如我所希望的那樣圓滿,又當如何呢?原書是我做的,當然書中人物,只有我知道最詳細;別人的續著,也許是新翻別樣花。為了這個原故,我正躊躇著,而印行原書的三友書社又不斷的來信要求我續著,他們的意思,也說是讀者的要求。我為了這些原因,便想著,不妨試一試。對於我的原來主張「不必續,不可續」,當然是矛盾的;然而這裡有一點不同的,就是我的續著,是在原著以外去找出路,或者不算完全蛇足。這就是我作續著的緣起。其他用不著「賣瓜的說瓜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