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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因緣

啼笑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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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民國百年系列

張愛玲摯愛的小說家
張恨水之子正式授權版
民國百年最經典的鴛鴦蝴蝶派小說《啼笑因緣》
重讀百年華文小說最靜好美麗的時光

  談到「鴛鴦蝴蝶派」就不能不提張恨水,講到「張愛玲」就一定得談談她的前輩張恨水;張恨水風靡文壇八十年,號稱著作多、出版多、同時創作多,在現代文學史上有「章回小說大家」、「通俗文學大師第一人」。他由《春明外史》初露頭角,《金粉世家》聲名大譟,而《啼笑因緣》則將他推上寫作的高峰。

  《啼笑因緣》創作靈感,源自於好友與軍閥爭大鼓書女的真實事件。此書一改過去紅樓夢式登場人物眾多的特色,多著墨於情節的鋪陳與變化,敘述的是軍閥割據時代的老北平,青年樊家樹與鼓書女沈鳳喜、把式女關秀姑、富家女何麗娜的故事。除了愛情,也富含儒家、佛家思想,融入當時流行的武俠風格。

  此書於當年出版後,引發了前所未有的熱潮,不但引發電視、電影、戲曲、說唱、舞臺劇的改編熱潮,版本之多,堪稱中國現代單部小說改編的最高紀錄。同時,在市面上流通的續書偽作就多達數十種,原本張恨水不擬作續篇,但在輿論的壓力之下,也不得不為之了。

  改編紀錄:

  1932年改編電影,由胡蝶主演。
  1945年,香港《新啼笑因緣》由李麗華主演。
  1956年,香港電影《啼笑因緣》,由梅琦、張瑛、吳楚帆主演。
  1960年代,三度拍成電影。
  1974年,香港無線電視《啼笑因緣》,由陳振華、李司棋、歐嘉慧主演。
  1987年,香港亞洲電視《啼笑因緣》,由劉松仁、米雪、苗可秀主演。
  1987年,安徽電視臺黃梅電視劇《啼笑因緣》,由王惠、孫家馨、李克純主演。
  1987年,天津電視臺曲劇連續劇《啼笑因緣》,魏喜奎主演。
  1989年,臺灣電視《新啼笑因緣》,由馮寶寶主演。
  2004年,中央電視臺《啼笑因緣》,由胡兵、袁立主演。
  1931、1941、1956、1962、1983、1984、1981、1993年均有越劇改編演出。
  另有話劇、京劇、河北梆子、評劇、滬劇、粵劇、評彈、大鼓等多重版本。

作者簡介

張恨水(1895-1967)

  現代著名作家,原名張心遠,祖藉安徽潛山,生於江西廣信。取名張恨水乃因李後主詞中「人生長恨水長東」。十三歲時即仿作章回小說。一九一九年在蕪湖《皖江日報》工作,並開始發表白話小說。不久到北京,先任《益世報》助理編輯,後主編《世界晚報》副刊「夜光」、《世界日報》副刊「明珠」,業餘從事章回小說創作。一九三五年前往南京,與張友鸞創辦《南京人報》。抗戰爆發後,離別家人,隻身入川,經武漢時被推選為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理事。抗戰勝利後,任北平《新民報》總經理,並編輯副刊《北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被聘為中央文史館館員。一生致力於通俗文學寫作,成就卓著,創作了《金粉世家》、《啼笑因緣》、《夜深沉》、《秦淮世家》、《紙醉金迷》等長篇小說一百多部,深受廣大讀者的喜愛。

 

目錄

李浩然題詞
一九三○年嚴獨鶴序
一九三○年作者自序

第一回 豪語感風塵傾囊買醉 哀音動弦索滿座悲秋
第二回 綺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門訪碧玉解語憐花
第三回 顛倒神思書中藏倩影 纏綿情話林外步朝曦
第四回 邂逅在窮途分金續命 相思成斷夢把卷凝眸
第五回 頰有殘脂風流嫌著跡 手加約指心事證無言
第六回 無意過香巢傷心致疾 多情證佛果俯首談經
第七回 值得忘憂心頭天上曲 未免遺憾局外畫中人
第八回 謝舞有深心請看繡履 行歌增別恨撥斷離絃
第九回 星野送歸車風前搔鬢 歌場尋俗客霧裡看花
第十回 狼子攀龍貪財翻妙舌 蘭閨藏鳳炫富蓄機心
第十一回 竹戰只攻心全局善敗 錢魔能作祟徹夜無眠
第十二回 比翼羨鶯儔還珠卻惠 捨身探虎穴鳴鼓懷威
第十三回 沽酒迎賓甘為知己死 越牆窺影空替美人憐
第十四回 早課欲疏重來懷舊雨 晚遊堪樂小聚比秋星
第十五回 柳岸感滄桑翩鴻掉影 桐陰聽夜雨落木驚寒
第十六回 托跡權門姑為蜂蝶使 尋盟舊地喜是布衣交
第十七回 裂券飛蚨絕交還大笑 揮鞭當藥忍痛且長歌
第十八回 驚疾成狂墜樓傷往事 因疑入幻避席謝新知
第十九回 慷慨棄寒家酒樓作別 模糊留血影山寺鋤奸
第二十回 輾轉一封書紅絲誤繫 奔波數行淚玉趾空勞
第二十一回 豔舞媚華筵名姝遁世 寒宵飛彈雨魔窟逃生
第二十二回 絕地有逢時形骸終隔 圓場念逝者啼笑皆非
一九三○年作者《作完〈啼笑因緣〉後的說話》

啼笑因緣.續集

一九三三年續集作者自序
第一回 雪地忍衣單熱衷送客 山樓苦境寂小病留蹤
第二回 言笑如常同歸謁老父 莊諧並作小宴鬧冰人
第三回 種玉來遲解鈴甘謝罪 留香去久擊案誓忘情
第四回 借鑒怯潛威悄藏豔跡 移花彌缺憾憤起飄茵
第五回 金屋蓄癡花別具妙計 玉人作贗鼎激走情儔
第六回 借箸論孤軍良朋下拜 解衣示舊創俠女重來
第七回 伏櫪起雄心傾家購彈 登樓記舊事驚夢投懷
第八回 辛苦四年經終成泡影 因緣千里合同拜高堂
第九回 尚有人緣高朋來舊邸 真無我相急症損殘花
第十回 壯士不還高歌傾別酒 故人何在熱血灑邊關

 

一九三○年嚴獨鶴序

  我和張恨水先生初次會面,是在去年五月間,而腦海中印著「小說家張恨水」六個字的影子,卻差不多已有六七年了。在六七年前(實在是哪一年已記不清楚),某書社出版了一冊短篇小說集,內中有張恨水先生的一篇著作,雖是短短的幾百個字,而描寫甚為深刻,措詞也十分雋妙,從此以後,我雖不知道「恨水」到底是什麼人,甚至也不知道他姓什麼,而對於他的小說,卻已有相當的認識了。在近幾年來,恨水先生所作的長篇小說,散見於北方各日報;上海畫報中,也不斷的載著先生的佳作。我雖忙於職務,未能一一遍讀,但就已經閱讀者而論,總覺得恨水先生的作品,至少可以當得「不同凡俗」四個字。去年我到北平,由錢芥塵先生介紹,始和恨水先生由文字神交結為友誼,並承恨水先生答應我的請求,擔任為《快活林》撰著長篇小說,我自然表示十二分的欣幸。在《啼笑因緣》刊登在《快活林》之第一日起,便引起了無數讀者的歡迎了;至今雖登完,這種歡迎的熱度,始終沒有減退,一時文壇中竟有「《啼笑因緣》迷」的口號。一部小說,能使閱者對於它發生迷戀,這在近人著作中,實在可以說是創造小說界的新紀錄。恨水先生對於讀者,固然要表示知己之感;就以我個人而論,也覺得異常高興,因為我忝任《快活林》的編者。《快活林》中,有了一個好作家,說句笑話,譬如戲班中來了個超等名角,似乎我這個邀角的,也還邀得不錯哩。

  以上所說的話,並非對於恨水先生「虛恭維」一番,更非對於《啼笑因緣》瞎吹一陣。恨水先生的自序中說,要講切實的話;而我所講的,也確實是切實的話。不過關於此書,我在編輯《快活林》的時候,既逐日閱稿發稿,目前刊印單行本,又擔任校訂之責,就這部書的本身上講,也還有許多話可說。話太多了,不能不分幾個層次,現在且分作三層來講:一、描寫的藝術;二、著作的方法;三、全書的結局和背景。

描寫的藝術

  小說首重描寫,這是大家所知道的。因為一部小說,假令沒有良好的描寫,或者是著書的人,不會描寫,那麼據事直書,簡直是「記賬式」的敘述,或「起居注式」的紀錄罷了,試問還成何格局,有何趣味?所以要分別小說的好壞,須先看作者有無描寫的藝術。講到這部《啼笑因緣》,我可以說是張恨水先生在此書上,已充分運用了他的藝術,也充分表現著他的藝術。現在且從全書中摘出幾點來,以研究其描寫的特長。

  甲、能表現個性。中國的舊小說,膾炙人口的,總要先數著《紅樓夢》、《水滸》、《儒林外史》這幾部書。而《紅樓夢》、《水滸》、《儒林外史》的第一優點,就是描寫書中人的個性,各有不同,才覺得有作用,才覺得有情趣。假令《紅樓夢》上的小姐丫鬟,《水滸》上的一百零八位好漢,《儒林外史》上的許多人物,都和惠泉山上的泥一般,鑄成一副模型,看的人便覺得討厭。不但不能成為好小說,也簡直不成其為小說了。《啼笑因緣》中的主角,除樊家樹自有其特點外;如沈鳳喜,如關秀姑,如何麗娜,其言語動作思想,完全各別,毫不相犯,乃至重要配角,如關壽峰,如劉將軍,如陶伯和夫婦,如樊端本,也各有特殊的個性;在文字中直顯出來,遂使閱者如親眼見著這許多人的行為,如親耳聽得這許多人的說話,便感覺著有無窮的妙趣。

  乙、能深合情理。小說是描寫人生的。既然描寫人生,那麼筆下所敘述的,就該是人生所應有之事,不當出乎情理之外。(神怪小說及一切理想小說,又當別論。)常見近今有許多小說,著者因為要想將情節寫得奇特一點,色彩描得濃厚一點,便弄得書中所舉的人物,不像世上所應有的人物;書中所敘的事情,也不像世上所應有的事情──《啼笑因緣》卻完全沒有這個弊病。全書自首至尾,雖然奇文疊起,不作一直筆,不作一平筆,往往使人看了上一回,猜不到下一回;看了前文,料不定後文。但事實上的變化,與文字上的曲折,細想起來,卻件件都深合情理,絲毫不荒唐,也絲毫不勉強。因此之故,能令讀者如入真境,以至於著迷。

  丙、能於小動作中傳神。近來談電影者,都講究「小動作」。名導演家劉別謙他就是最注意於小動作的。因為一部影片中,單用說明書或對白來表現一切思想或情緒,那是呆的;於「小動作」中傳神,那才是活的。小說和電影,論其性質,也是一樣:電影中最好少「對白」而多「動作」,小說中也最好少寫「說話」而多寫「動作」,尤其是「小動作」。若能於各人的「小動作」中,將各人的心事,透露出來,便格外耐人尋味。試就本書中舉幾個例子:如第三回鳳喜之纏手帕與數磚走路;第六回秀姑之修指甲;第二十二回樊家樹之兩次跌跤;又同回何麗娜之掩窗簾,與家樹之以手指拈菊花幹,俱為神來之筆。全書似此等處甚多,未遑列舉,閱者能細心體會,自有雋味。恨水先生素有電影癖,我想他這種作法,也許有幾分電影化。

著作的方法

  有了描寫的藝術,還須有著作的方法。所謂著作的方法,就是全書的結構和佈局,須於未動筆之前,先定出一種整個的辦法來。何者須剪裁,何者須呼應,何者須渲染,乃至於何者須順寫,何者須倒敘,何者寫反面,何者寫正面,都有了確定不移的計劃,然後可以揮寫自如。《啼笑因緣》全書二十二回,一氣呵成,沒有一處鬆懈,沒有一處散亂,更沒有一處自相矛盾,這就是在「結構」和「佈局」方面,很費了一番心力的。也可以說是「著作的方法」,特別來得精妙。此外還有兩種特殊的優點,也不可不說。

  甲、暗示。全書常用暗示,使細心人讀之,不待終篇,而對於書中人物的將來,已可有相當的感覺,相當的領會。如鳳喜之貪慕虛榮,在第五回上學以後,要樊家樹購買眼鏡和自來水筆,已有了暗示。如家樹和秀姑之不能結合,在第十九回看戲,批評十三妹一段,已有了暗示。而第二十二回樊、何結合,也仍不明說,只用桌上一對紅燭,作為暗示。這明是洞房花燭,卻仍然含意未露,留待讀者之體會。

  乙、虛寫。小說中的情節,若筆筆明寫,便覺得太麻煩,太呆笨。藝術家論作畫,說必須「畫中有畫」,將一部分的佳景,隱藏在裡面,方有意味。講到作小說,卻須「書外有書」。有許多妙文,都用虛寫,不必和盤托出,才有佳趣。《啼笑因緣》中有三段大文章,都用虛寫:一、第十二回鳳喜「還珠卻惠」以後,沈三玄分明與劉將軍方面協謀坑陷鳳喜,而書中卻不著一語。只有警察調查戶口時,沈三玄搶著報明是唱大鼓的這一點,略露其意,而閱者自然明白。二、第十九回「山寺鋤奸」,不從正面鋪排,只借報紙寫出,用筆甚簡而妙。三、第二十二回關壽峰對樊家樹說:「可惜我對你兩分心力,只盡了一分。」只此一語,便知關氏父女不僅欲使樊、何結合,亦曾欲使鳳喜與家樹重圓舊好。此中許多情節,全用虛寫,論意境是十分空靈,論文境也省卻了不少的累贅。若在俗手為之,單就以上三段文字,至少又可以鋪張三五回。這就是「沖醬油湯」的辦法──湯越多,味卻越薄了。

全書的結局和背景

  讀小說者自然很注意於全書的結局和背景。關於《啼笑因緣》的結局,在恨水先生自己所作的《作完〈啼笑因緣〉後的說話》中,已講得很明白、很詳盡,我也不用再說什麼了。總之就我個人的意見,以及多數善讀小說者的批評,都以為除了如此結局而外,不能再有別的寫法比這個來得有餘味可尋。至於書中的背景,照恨水先生的自序,說是完全出於虛構,但我當面問他時,他卻笑道:「像劉將軍這種人,在軍閥時代,不知能找出多少;像書中所敘的情節,在現代社會中,也不知能找出多少,何必定要尋根究底,說是有所專指呢。」言外之意,可以想見。總之天下事無真非幻,無幻非真,到底書中人,書中事有無背景,為讀者計,也自毋庸求之過深,暫且留著一個啞謎吧。

  我的話說得太多了,就此作一結束。末了我還有兩件事要報告讀者:一、《啼笑因緣》小說,已由明星影片公司攝製影片,大約單行本刊印而後,不多時書中人物又可以在銀幕上湧現出來。二、恨水先生已決定此後仍不斷的為《新聞報‧快活林》撰著長篇小說。此事在嗜讀小說、而尤其歡迎恨水先生作品者聞之,必更有異常的快慰。

一九三○年作者自序

  那是民國十八年,舊京五月的天氣。陽光雖然抹上一層淡雲,風吹到人身上,並不覺得怎樣涼。中山公園的丁香花、牡丹花、芍藥花都開過去了;然而綠樹蔭中,零碎擺下些千葉石榴的盆景,猩紅點點,在綠油油的葉子上正初生出來,分外覺得嬌豔。水池子裡的荷葉,不過碗口那樣大小,約有一二十片,在魚鱗般的浪紋上飄蕩著。水邊那些楊柳,拖著丈來長的綠穗子,和水裡的影子對拂著。那綠樹裡有幾間紅色的屋子,不就是水榭後的「四宜軒」嗎?在小山下隔岸望著,真個是一幅工筆圖畫啊!

  這天,我換了一套灰色嗶嘰的便服,身上輕爽極了。袋裡揣了一本袖珍日記本,穿過「四宜軒」,渡過石橋,直上小山來。在那一列土山之間,有一所茅草亭子,亭內並有一副石桌椅,正好休息。我便靠了石桌,坐在石墩上。這裡是僻靜之處,沒什麼人來往,由我慢慢的鑒賞著這一幅工筆的圖畫。雖然,我的目的,不在那石榴花上,不在荷錢上,也不在楊柳樓臺一切景致上;我只要借這些外物,鼓動我的情緒。我趁著興致很好的時候,腦筋裡構出一種悲歡離合的幻影來。這些幻影,我不願它立刻即逝,一想出來之後,馬上掏出日記本子,用鉛筆草草的錄出大意了。這些幻影是什麼?不瞞諸位說,就是諸位現在所讀的《啼笑因緣》了。

  當我腦筋裡造出這幻影之後,真個像銀幕上的電影,一幕一幕,不斷的湧出。我也記得很高興,鉛筆瑟瑟有聲,只管在日記本子上畫著。偶然一抬頭,倒幾乎打斷我的文思。原來小山之上,有幾個妙齡女郎,正伏在一塊大石上,也看了我喁喁私語。她們的意思,以為這個人發了什麼瘋,一人躲在這裡埋頭大寫。我心想:流水高山,這正也是知己了,不知道她們可明白我是在為小說佈局。我正這樣想著,立刻第二個感覺告訴我,文思如放焰火一般──放過去了,回不轉來的,不可間斷。因此我立刻將那些女郎置之不理,又大書特書起來。我一口氣寫完,女郎們不見了,只對面柳樹中,啪的一聲,飛出一隻喜鵲震破了這小山邊的沈寂。直到於今,這一點印象,還留在我腦筋裡。

  這一部《啼笑因緣》,就是這樣產生出來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否有什麼用意,更不知道我這樣寫出,是否有些道理。總之,不過捉住了我那日那地一個幻想寫出來罷了。──這是我赤裸裸地能告訴讀者的。在我未有這個幻想之先,本來由錢芥塵先生,介紹我和《新聞報》的嚴獨鶴先生,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歡迎上海新聞記者東北視察團的席上認識。而嚴先生知道我在北方,常塗鴉些小說,叫我和《新聞報‧快活林》也作一篇。我是以賣文糊口的人,當然很高興的答應。只是答應之後,並不曾預定如何著筆。直到這天在那茅亭上佈局,才有了這部《啼笑因緣》的影子。

  說到這裡,我有兩句贅詞,可以附述一下,有人說小說是「創造人生」,又有人說小說是「敘述人生」。偏於前者,要寫些超人的事情;偏於後者,只要是寫著宇宙間之一些人物罷了。然而我覺得這是純文藝的小說,像我這個讀書不多的人,萬萬不敢高攀的。我既是以賣文為業,對於自己的職業,固然不能不努力;然而我也萬萬不能忘了作小說是我一種職業。在職業上作文,我怎敢有一絲一毫自許的意思呢?當《啼笑因緣》逐日在《快活林》發表的時候,文壇上諸子,加以糾正的固多;而極力謬獎的,也實在不少。這樣一來,使我加倍的慚愧了。

  《啼笑因緣》將印單行本之日,我到了南京,獨鶴先生大喜,寫了信和我要一篇序,這事是義不容辭的。然而我作書的動機如此,要我寫些什麼呢?我正躊躇著,同寓的錢芥塵先生、舒舍予先生就鼓動我作篇白話序,以為必能寫得切實些。老實說,白話序平生還不曾作過,我就勉從二公之言,試上一試。因為作白話序,我也不去故弄什麼狡獪伎倆,就老老實實地把作書經過說出來。

  這部小說在上海發表以後,使我多認識了許多好朋友,這真是我生平一件可喜的事。我七八年沒有回南;回南之時,正值這部小說出版,我更可喜了。所以這部書,雖然卑之無甚高論,或者也許我說「敝帚自珍」,到了明年石榴花開的時候,我一定拿著《啼笑因緣》全書,坐在中山公園茅亭上,去舉行二周年紀念。那個時候,楊柳、荷錢、池塘、水榭,大概一切依然;但是當年的女郎,當年的喜鵲,萬萬不可遇了。人生的幻想,可以構成一部假事實的小說;然而人生的實境,倒真有些像幻影哩!寫到這裡,我自己也覺得有些「啼笑皆非」了。

一九三○年作者作完〈啼笑因緣〉後的說話對讀者一個總答覆

  在《啼笑因緣》作完以後,除了作一篇序而外,我以為可以不必作關於此書的文字了。不料承讀者的推愛,對於書中的情節,還不斷的寫信到「新聞報館」去問。尤其是對於書中主人翁的收場,嫌其不圓滿,甚至還有要求我作續集的。這種信劄,據獨鶴先生告訴我,每日收到很多,一一答覆,勢所難辦,就叫我在本書後面作一個總答覆。一來呢,感謝諸公的盛意;二來呢,也發表我一點意見。

  凡是一種小說的構成,除了命意和修辭而外,關於敘事,有三個寫法:一是渲染,二是穿插,三是剪裁。什麼是渲染,我們舉個例,《水滸》「武松打虎」一段,先寫許多「酒」字,那便是武松本有神勇,寫他喝得醉到恁地,似乎是不行了,而偏能打死一隻虎,他的武力更可知了。這種寫法,完全是「無中生有」,許多枯燥的事,都靠著它熱鬧起來。什麼是穿插,一部小說,不能寫一件事,要寫許多事。這許多事,若是寫完了一件,再寫一件,時間空間,都要混亂,而且文字不容易貫穿。所以《水滸》「月夜走劉唐」,順插上了「宋公明殺閻惜姣」那一大段;「三打祝家莊」又倒插上「顧大嫂劫獄」那一小段。什麼叫剪裁,譬如一匹料子,拿來做衣,不能整匹的做上。有多數要的,也有少數不要的,然後衣服成功。──小說取材也是這樣。史家作文章,照說是不許「偷工減料」的了;然而我們看《史記》第一篇《項羽本紀》,寫得他成了一個慷慨悲歌的好男子,也不過「鴻門」、「垓下」幾大段加倍的出力寫。至於他帶多少兵,打過多少仗,許多許多起居,都抹煞了。我們豈能說項羽除了《本紀》所敘而外,他就無事可紀嗎?這就是因為不需要,把他剪了。也就是在渲染的反面,刪有為無了。再舉《水滸》一個例,史進別魯達而後,在少華山落草,以至被捉入獄,都未經細表。──我的筆很笨,當然作不到上述三點,但是作《啼笑因緣》的時候,當然是極力向著這條路上走。

  明乎此,讀者可以知道本書何處是學渲染,何處是學穿插,何處是學剪裁了。據大家函詢,大概剪裁一方面,最容易引起誤會;其實仔細一想,就明白了。譬如樊家樹的叔叔,只是開首偶伏一筆,直到最後才用著他。這在我就因為以前無敘他叔叔之必要;到了後來,何麗娜有「追津」的一段渲染,自然要寫上他。不然,就不必有那伏筆了。又如關氏父女,未寫與何麗娜會面,卻把樊家樹引到西山去,然後才大家相聚。有些人,他就疑惑了:關、何是怎麼會晤的呢?諸公當還記得,家樹曾介紹秀姑與何小姐在中央公園會面,她們自然是熟人;而且秀姑曾在何家樓上,指給家樹看,她家就住在窗外一幢茅屋內。請想,關、何之會面,豈不是很久?當然可以簡而不書了。類此者,大概還有許多,也不必細說了。我想讀者都是聰明人,若將本書再細讀一遍,一定恍然大悟。

  又次,可以說上結局了。全書的結局,我覺得用筆急促一點。但是事前,我曾費了一點考量:若是稍長,一定會把當剪的都寫出來,拖泥帶水,空氣不能緊張。末尾一不緊張,全書精神盡失了。就人而論,樊家樹無非找個對手,這倒無所謂。至於鳳喜,可以把她寫死了乾淨;然而她不過是一個絕頂聰明、而又意志薄弱的女子,何必置之死地而後快!可是要把她寫得和樊家樹墜歡重拾,我作書的,又未免「教人以偷」了。總之,她有了這樣的打擊,瘋魔是免不了的。問瘋了還好不好?似乎問出了本題以外。可是我也不妨由我暗示中給讀者一點明示:她的母親,不是明明白白表示無希望了嗎?鳳喜不見家樹是瘋,見了家樹是更瘋!──我真也不忍向下寫了。其次,便是秀姑。我在寫秀姑出場之先,我不打算將她配於任何人的。她父女此一去,當然是神龍不見尾。問她何往,只好說句唐詩「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了。最後,談到何麗娜。起初,我只寫她是鳳喜的一個反面。後來我覺得這種熱戀的女子,太合于現代青年的胃口了,又用力的寫上一段,於是引起了讀者的共鳴。一部分人主張樊、何結婚,我以為不然:女子對男子之愛,第一個條件,是要忠實。只要心裡對她忠實,表面魯鈍也罷,表面油滑也罷,她就愛了。何女士之愛樊家樹,便是捉住了這一點。可是樊家樹呢,他是不喜歡過於活潑的女子,尤其是奢侈。所以不能認為他怎樣愛何麗娜。在不大愛之中,又引他不能忘懷的,就是以下兩點:一、何麗娜的面孔,像他心愛之人。二、何麗娜太聽他的話了。其初,他別有所愛。當然不會要何小姐;現在,走的走了,瘋的瘋了,只有何小姐是對象,而且何小姐是那樣的熱戀,一個老實人,怎樣可以擺脫得開!但是,老實人的心,也不容易轉移的。在西山別墅相會的那一晚,那還是他們相愛的初程,後事如何,正不必定哩。

  結果,是如此的了。總之,我不能像作《十美圖》似的,把三個女子,一齊嫁給姓樊的;可是我也不願擇一嫁給姓樊的。因為那樣,便平庸極了。看過之後,讀者除了為其餘二人歎口氣而外,決不再念到書中人的──那有什麼意思呢?宇宙就是缺憾的,留些缺憾,才令人過後思量,如嚼橄欖一樣,津津有味。若必寫到末了,大熱鬧一陣,如肥雞大肉,吃完了也就完了,恐怕那味兒,不及這樣有餘不盡的橄欖滋味好嘗吧!

  不久,我再要寫一部,在炮火之下的熱戀,仍在《快活林》發表。或者,略帶一點圓場的意味,還是到那時再請教吧。

是否要做續集
──對讀者打破一個啞謎

  由《新聞報》轉來讀者諸君給我的信,知道有一部分人主張我作《啼笑因緣》續集,我感謝諸公推愛之餘,卻有點下情相告。凡是一種作品,無論劇本或小說,以至散文,都有適可而止的地位,不能亂續的。古人遊山,主張不要完全玩通,剩個十之二三不玩,以便留些餘想,便是這個意思。所以近來很有人主張吃飯只要八成飽的。回轉來,我們再談一談小說。小說雖小道,但也自有其規矩:不是一定「不團圓主義」,也不是一定「團圓主義」。不信,你看,比較令人咀嚼不盡的,是團圓的呢,是不團圓的呢?如《三國演義》,幾個讀者心目中的人物,關羽、張飛、孔明結果如何?反過來,讀者極不願意的人,如曹家、司馬家,都貴為天子了。假若羅貫中把歷史不要,一一反寫過來,請問滋味如何?這還算是限於事實,無可偽造。我們又不妨再看《紅樓夢》,它的結局慘極了,是極端「不團圓主義」的。後來有些人「見義勇為」,什麼《重夢》、《後夢》、《複夢》、《圓夢》,共有十餘種,亂續一頓。然而到今日,大家是願意團圓的呢,或是不團圓的呢?《啼笑因緣》萬比不上古人。古人之書,尚不可續,何況區區!再比方說兩段:第一是《西廂》曲本,到「草橋驚夢」為止,不但事未完,文也似乎未完。可是他不願把一個「始亂終棄」的意思表示出來,讓大家去想吧。及後面加上了四折,雖然有關漢卿那種手筆,依然免不了後人的咒詛呢!我們再看看《魯濱遜飄流記》,著者作了前集,震動一世。離開荒島,也就算了。他因為應了多數讀者的要求,又重來一個續集。而下筆的時候,又苦於事實不夠,就胡亂湊合起來,結果是續集相形見絀;甚至有人疑惑前集不是原人作的。書之不可亂續也如此!《啼笑因緣》自然是極幼稚的作品,但是既承讀者推愛,當然不願它自我成之,自我毀之。若把一個幼稚的東西再幼稚起來,恐怕這也有負讀者之愛了。所以歸結一句話:我是不能續,不必續,也不敢續。

幾個重要問題的解答

  由《新聞報》轉來的消息,我知道有許多讀者先生打聽《啼笑因緣》主人翁的下落。其實,這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用不著打聽的。好在這件事,隨便說說,也不關於書的藝術方面,茲簡單奉答如下:

  一、關秀姑的下落,是從此隱去。倘若你願意她再回來的話,隨便想她何時回來都可。但是千萬莫玷污了俠女的清白。

  二、沈鳳喜的下落,是病無起色。我不寫到如何無起色,是免得諸公下淚。一笑。

  三、何麗娜的下落,去者去了,病者病了,家樹的對手只有她了。你猜,應該怎樣往下做呢?諸公如真多情,不妨跳到書裡作個陶伯和第二,給他們撮合一番吧。

  四、何麗娜口說出洋,而在西山出現,情理正合。小孩兒捉迷藏,乙兒說:「躲好了沒有?」甲兒在桌下說:「我躲好了。」這豈不糟糕?何小姐言遠而近,那正是她不肯做甲兒。

  五、關、何會面,因為她們是鄰居,而且在公園已認識的了。關氏父女原欲將沈、何均與樊言歸於好,所以壽峰說:「兩分心力,只盡了一分。」又秀姑明明說:「家住在山下。」關於這一層,本不必要寫明,一望而知。然而既有讀者諸君來問,我已在單行本裡補上一段了。

一九三三年續集作者自序

  《啼笑因緣》問世以來,前後差不多有四年,依然還留存在社會上,讓人注意著,卻出乎我的意料以外。有些讀者,固然說這是茶餘酒後的東西,一讀便完了。可是也有些讀者,說在文藝上,多少有點意味。我對於這一層,都不去深辯,只是有些讀者卻根據了我的原書,另做些別的文字。當然,有比原書好的;可是對於原書,未能十分瞭解的,也未嘗沒有。一個著作者,無論他的技巧如何,對於他自己的著作,多少總有些愛護之志,所謂「敝帚自珍」,所謂「賣瓜的說瓜甜」。假使這「敝帚」,有人替我插上花,我自是歡喜;然而有人塗上爛泥,我也不能高興。

  在三年以來,要求我作續集的讀者,數目我不能統計;但是這樣要求的信,不斷的由郵政局寄到我家,至今未曾停止。有人說:「你自己不續,恐怕別人要續了。」起初,我以為別人續,就讓他續吧。可是這半年以來,我又想著,假使續書出來並不如我所希望的那樣圓滿,又當如何呢?原書是我做的,當然書中人物,只有我知道最詳細;別人的續著,也許是新翻別樣花。為了這個原故,我正躊躇著,而印行原書的三友書社又不斷的來信要求我續著,他們的意思,也說是讀者的要求。我為了這些原因,便想著,不妨試一試。對於我的原來主張「不必續,不可續」,當然是矛盾的;然而這裡有一點不同的,就是我的續著,是在原著以外去找出路,或者不算完全蛇足。這就是我作續著的緣起。其他用不著「賣瓜的說瓜甜」了。

 

詳細資料

  • ISBN:9789575229191
  • 叢書系列:聯合文叢
  • 規格:平裝 / 512頁 / 16k菊 / 14.8 x 21 x 2.56 cm / 普通級 / 單色印刷 / 初版
  • 出版地:台灣

會員評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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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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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3/05

迷死人不償命的精彩小說!寫民初溫柔敦厚的兒女情長,兼有俠骨柔情之忠肝義膽,同時不乏精深高妙的佛門思想。

故事的開展,沈鳳喜和樊家樹之間,如攪亂一池春水、波波擴散出去的漣漪,蝴蝶效應般地為故事角色們,開啟人生的重組序號。戲中配襯人物雖多,主線故事只簡單清晰地繞著一男三女推移,讀者能夠深刻感受那無比震撼、雀躍不已與心醉神迷。偏偏除了才子佳人,還另有讓觀眾心疼的痴心等候者,甘心愚昧地守護沒有結論的故事—只為愛情。情傷者受傷卻不自覺,繼續為心上挖鑿大洞。

家樹因母病南歸杭州,劇情開始急轉,最終竟成無可挽回之局。及至驀然回首,感嘆著「人間世情畢竟空」的時刻,有人成了愛情的殉道者,有人成了從此不再眷戀的浪人,那彌足珍貴的人和曾經,早已經遺留在那片天邊的夕陽裡,再也不可能回到原來單純的自我。

愛情離不開片刻虛假,其中的以假亂真,卻有著真實的糾結感受,孤寂感使人期待片刻溫暖。因著這份期待,世間男女執迷地否認愛情的經不起試煉磨損,一個個慨然接受豪賭挑釁,加入沒有確切退場機制的冒險。看那仰天長笑、撕碎支票散於空中的樊家樹,似是看透紅塵虛幻,心中其實藏著「寧人負我」的痴傻;看看自許\「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的沈國英,縱然明白「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卻仍放不下對何麗娜的苦苦眷戀。也許\真有領悟的,就只有懂得孤獨的關秀姑,她很早便有這樣晶瑩剔透的話語:

「別向天上看牛郎織女了, 讓牛郎看咱們吧。他們在天上,一年倒還有一度相會,看著這地下的人,多少在今天生離死 別的。人換了一班,又是一班,他們倆是一年一度的相會著,多麼好!我們別替神仙擔憂, 替自己擔憂吧。」

若要追溯一切繁華的因緣,就不能不關注那巧笑倩兮的鳳喜,幾許\憨傻、幾許\嬌蠻的這位小姑娘,既天真爛漫又聰穎甜美,真是我見猶憐。關於她,有一些難解的懸念,張恨水先生用了側寫的方式,保留答案讓讀者自行想像,這讓作品更增添了歷久不衰的魅力。

其一是關壽峰於劉將軍府屋頂撞見的一幕。究竟鳳喜是虛與委蛇、以求脫身?還她真為貪求富貴而順應了劉將軍?若為前者,那麼是沈大娘事前通報了夜裡的行動,所以她忍氣吞聲、以免壞事?若是後者,則鳳喜有意要教關壽峰知難而退,然而小姑娘真有此等心機嗎?

就算鳳喜真是意志薄弱,禁不起金錢誘惑,那也還是讓人不忍苛責的,畢竟她僅是一介平凡女子,只不過俠義的秀姑、及新派獨立的麗娜太過傑出,才顯得鳳喜輕薄。但她也是端莊的舊式女子,如何能半推半就地迎合那可鄙的老軍閥?似乎不合情理,這是難解的懸念之二。

鳳喜所帶來的震撼還不止於此。當鞭子落下,柔弱可愛的花朵遭到蹂躪催殘的瞬間,不忍之餘,竟然感到內心秘密深處有種欲其毀滅的衝動。驚覺原來在某種程度上人們刻意追求痛苦,因為痛苦可以作為自己與眾不同的証明?或者只是單純人有觀看美麗事物毀滅的想望?察覺這一黑暗面所引發的驚訝,並不下於被鞭的愕然。

未能與樊家樹共點紅燭的俠女關秀姑,是書中比起鳳喜更教人不捨的角色。她將一片痴情漸漸化為肝膽相照。成人之美的磊落襟懷下,其實藏著點點清淚\,否則也不需暗自於樊的住處留下「風雨欺人,勸君珍重。」的深情話語。她也許\是唯一參透「人間色相畢竟空,只在拈花一笑中」的聰慧之人,曾經黯然、曾經迷惘,但終能找到開朗明路,以實際行為體現「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在世俗啼笑之餘,張恨水藉著關秀姑的成長,帶給我們最深的啟發,也帶給故事最無窮的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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