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大洋之濱,靠岸航行
這一次,性傑寫出了凌老師的閱讀與書寫之美學。
在教育部主辦的文藝營識得性傑。年輕作家擁有的才氣,融謙遜與狂狷一體的性情,對世間一切美好事物的珍視與戀慕……在他十七歲時,我與這獨特的生命型態相遇。
十七歲,微溫。手邊還留著他大學時代的手稿,這篇文字記取了青春的光影,映照著與時間和解的軌跡。
那時,阿性還不具備土星氣質,如烽火似流星。你看見他在師範規訓中不容自已的創作力,你看見他流動的感性,像春天蔓生的牽牛花,堅持某種紫色;當然,你也看見他以書寫來抵擋國文資優保送生的魔咒。你有些困惑,紅樓的晃遊者,他「在」哪裡呢?或說,哪裡才會是他最舒服最自在的位置?
少年凌性傑,終於也踏進了成人的世界。成長的轉折,離家與返家的思索,生活地景的變動,講台生涯的體悟,都藏納在他的文字之間。透過部落格與書頁,他如此誠懇地敘說生活中遭逢的種種,每本書名都是一種召喚,都是他對自身的提問:如何是個「有故事的人」?甚麼是「更好的生活」?能不能為生活「找一個解釋」?
我從學姐成了讀者,也不斷反思他所提出的種種問號。我們都有閱卷經驗,都看得出學生如何「虛擬」他們認為閱卷者會喜歡的故事與想法,當然,評分的當下,也意味著你握有某種權力,是不能以「大人」的眼光輕視他們認真書寫期盼得高分的想望。然而,批改試場作文往往成就了內在的虛耗與匱乏,每每在閱卷場都會想:為什麼學生無法真誠地表達出為什麼學生「以為」這樣寫會得高分?我們能怎麼做?如何去抵抗虛矯的情感敘事?如何讓學生學習傳述與情意的點染、義理的思辨?如何回應現實,再現心靈的真實?不同於前三書的抒情筆觸,這次,凌老師是有意識地回應學生在閱讀與書寫中可以開發的幾個面向。
以古文為例,並非一種想當然耳的「古典崇拜」;藉由現代心靈的重構,古典文本可以與當代社會對話,此時,古典文字之「隔」,在「細讀」中反而創造更多想像的可能。譬如〈寒花葬志〉,銳敏的性傑,即從飲食、衣著、人物互動等情境讀出許多值得思索玩味的生命情節。然而,凌老師筆鋒一轉,就以此文回應「作文」的本質,關於情感經驗的真誠表述。
以本篇文章為此書之首,我以為是有深意的。一如楊牧在《搜索者》所言:「所謂抒懷和敘事往往是不可分割的,甚至在這種抒寫和描述之中,更滲和著物象的描寫和知識思想的解析。」與文本詮釋有關的性傑三書(與岱穎合著者有兩部),已然展示了性傑的敘事美學,結合個人的生活物事、記憶軌跡,開展自己生活的卷軸,告訴讀者,我如何與這些文本對話;《自己的看法》則是出入於文本之間,一者以其創作者之神思,重新展演文本的肌理;另一面,他又擷取文本的核心意念,以教學的視域,提鍊寫作的丹藥。敘寫的自身,也有其理性思辨的邏輯。
值得注意的是,性傑已然有了哀樂中年的情懷。與其說他關切的是「人對世界的感覺」、「自己的生命情調」,不若說他關切的在這樣的時代「人」的位置;與其說他關注的是「感官的體驗」,不若說他關注的是「思想的高度」,他會對教育提出質疑:「沒有對過去的理解,沒有對未來的想像,沒有對現實的洞見」,這是屬於凌老師的「否定的美學」;他會說「珍惜自己的差異」,這是長期在教學現場有感而發的音聲。我不認為這只是一本談古文今讀(或如何寫作)的書,這是一樁關於教學與寫作的美學行動。
為什麼凌老師可以讀出這些古文的況味?難道只因為他寫詩?得過數個文學獎?羅洛梅(Rolly May)在《創造的勇氣》這樣說:「一首詩或一幅畫偉大的地方並不是它表現了藝術家所觀察或經驗到的事物。而是它能表現藝術家或詩人與實體交會時的洞察力。」性傑具備一種感受力,「讓他有一種極端伶俐、纖細的敏銳力,才能使自我成為洞察力浮現」的載體。身為教學者,我們更應該覺察自己的感受力是否一點一滴的消融於考題與不斷變動的體制之間。一如波蘭詩人辛波絲卡(WislawaSzymborska)在〈詩人與世界〉所述:「靈感總會去造訪某一群人--那些自覺性選擇自己的職業並且用愛和想像力去經營工作的人。這或許包括醫生,老師,園丁--還可以列舉出上百項行業。只要他們能夠不斷地發現新的挑戰,他們的工作便是一趟永無終止的冒險。」這也是凌老師自言從來不曾對重複講授課本裡的範文感到厭倦的原因:當你以愛與想像力去抵擋世間的醜惡,當你相信這世上還是有單純而美好的想望,當你認為每一天站上講台都是一種冒險,當你會說「我不知道」……
山風海雨的阿性已然穿越大洋之濱,成為北城「男孩路」的凌老師。容我以約翰.厄普岱克之語作個譬喻:「置身大海中,四周是一片美麗的渺茫,冷風凜冽,偶爾可見海豚閃爍發光的背脊,或成群的銀魚同時躍出水面;靠岸航行,我們隨時可以因風轉向,再以一個十拿九穩的引文更曳近陸地。」我私以為大洋之濱是創作的阿性,靠岸航行則隱喻著教學的凌老師。依違於自由與紀律之間,二者互文,為教學的航道繪製一幅幅文學的地圖,一種「涉事」的生活美學。
張照堂曾說:「好的攝影家要如『象』,牠龐大、安靜、沉著、隨心、誠摯且不功利……」好的老師也如「象」,而這已是凌老師所建構的圖像。從十七歲的燦爛時光到今日的和煦春風,這樣的溫度,安適靜好。祝福性傑。
范宜如(臺灣師範大學教授)
推薦序二
彷彿有誰在我們之上端坐凝視
陳美桂(北一女中教師)
在現代的校園,一名國文教師,手持課本經卷登上講壇,面對桌椅排列的矩陣空間,招引先人的魂魄,透過發光的字,讓那古老的嘆聲出現,讓那意韻風神飄然迴盪,或暫停,或久留,有時清亮地對上水樣的眼瞳,有時卻灰敗地掃過一臉漠然,畢竟,啊,青春!那些篇章,已是百載千年的守候,緘默,神秘,曖曖含光。
想像一名仍奔放著青春靈魂的講者,如何口授心傳,以他涉事的理解、生命的體悟,配合現代的肢體、現代的語言,上窮碧落下黃泉,施展凝固的幻術,讓教室中,「彷彿有誰在我們之上端坐凝視」。看他如何連結時間,從這點走到那點;連結空間,從此端拖曳到彼端,他的胸懷以及視野,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如何透露關於文字的信仰與價值,這是一種現代「說書人」的挑戰。
如何認識年輕的「說書人性傑」呢,在一次談天中,他以為我們相識的起點,是2006年國文科輔導團所舉辦的一場文學旅行——從北投溫泉博物館至光點台北之家,他應邀擔任最後一站的教學分享者。資料上寫著:現任教於台北市立建國高級中學,著有詩集《所有事物的房間》、《解釋學的春天》、散文集《關起來的時間》。迷信山風海雨,寂靜的冥契與感動……當天見到的,是一張洋溢著信仰,對聲韻、文字、美,聚精會神的詩人的臉。談詩之前,先談詩意的棲息,那談起古文呢,就先談古文家的情感、抱負了!
其實在這之前,2003年時報新詩獎首獎〈螢火蟲之夢〉刊載出來,得獎者「凌性傑」陌生的三個字就已鑽進我腦海裡了。詩作中那小小的螢火蟲,在無光的黑暗與短暫的生命中,飛翔覓食繁衍生育下一代,以優美的音韻,豐饒的意象,藉著聲音文字召喚意義,滌?情感,令人心生嚮往。除了詩作驚人外,更有詩神楊牧的推薦辭,因此好奇地搜尋網頁,他的部落格「大洋之濱」就成為我暗中潛入的海域。在遙遠的東岸一名年輕的高中老師,如何以海浪的湧動,陽光的晴亮,展現他噴薄的生命,庶幾不教而明的詩意,燦爛美好。
如今這明亮的海洋男孩教師,已遷徙於植物青鬱的台北園區,在詩作之餘,完成一本又一本的文學書冊,善寫且善讀,能作亦能述,在廣大的中學師生之間,已成傳誦的優質課外讀物了。而這本《自己的看法》一書中,性傑再度透過十七則精緻玲瓏的篇什,或原版篇幅,或裁切細割,從感性的筆端出發,再繼之以理性的錘鍊,庶幾完成語文訓練及文化培育的基本教養,著眼於有形的字詞深究,復加之以無形的聲音氣息,只圖在少少的筆意中,看到厚厚的精神底蘊,將閱讀的青少年塑造成有經典涵養的現代文化人。
身為一名創作者,性傑長期認真看待文字,揣測其中透露的諸多可能,並以寬容的心境、敏銳的洞察、理性的思考,再轉化成一種眼光的分享與傳授的熱情,進而建造一座秘密的靈台,透過書寫傳佈,讓學生閱讀,共同走進舊學與新知的煉鑄中,加深了解的層次,使學生的閱讀經緯更加細密。
而本書內容洋洋大觀,從敘事能力、描寫景物,到說明技巧、理性思辨,皆分段打造,是一種固基深柢的文章家法。例如寫〈寒花葬志〉,充分定義了謙抑虛靜的美感,在字數極少的情況下,技巧筆觸細節髮式衣服紋理,達到美學的豐富飽滿,且情感的強度絲毫未減。性傑強調的是色澤畫面、衣著質料、身分年齡,場景光度與溫度,全然以鏡頭帶位。他身兼古代評點家,強調用字,寒花的笑目冉冉動,「她的眼波流轉,眼神將會聚焦在誰身上?寒花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這樣提問卻未回答,似乎更能挑動閱讀者的興味,原來我們身邊也可能有這樣的雙眸,閃動著她的情感世界。
一篇文學作品,彷彿前人的一幅畫,後人在其中解密,層層豐富它的精神背景。於是在實詞指涉之外,性傑亦不放過虛詞氣音,甚至於無字處尋聲,在時間的遞嬗中,追憶似水年華。他對於人物永遠有興趣,關懷一種活著的樣子、生命的氣質、人生的態度,除了歸有光與孺人及寒花,還有蘇軾與方山子,關係千萬種,兼寫的雙面手法,透過特殊的微光,映照人物的面容、肌理,以及性格、運命,增加思索的深度。性傑善於透過視點的移動,將人物婉約蘊藉、疏朗恢宏的氣質,超然脫出。有宏觀有細節,有動態亦有靜態,運用視覺及聽覺,讓文中的「我」字浮現出來,由一雙透視的眼睛及聰敏的耳朵。
性傑非常強調「自己的看法」,由一字一句拆解動作中,放緩閱讀的速度,避免思考的怠惰,讓自己的理知及感性無限穿透,達到創作者靈魂的高度。他強調異樣的價值觀及生命情調,著重文字個性、生活態度,他認為「思想貧乏、人云亦云」,只是一味地重複別人的觀點,將如何看出立意之深、想法之奇,是一種必要的訓練,關於邏輯與推論,是青少年急需培養的能力。
此外,藉由古文的閱讀,性傑重視人格的彰顯,氣韻的流動,多方美學的視角,在在顯示一種精神意境的嚮往。書中所提人物,如:嚴子陵、五柳先生、吳均、蘇軾、方山子、張懷民等,飄逸灑脫、正雅端方,各個都是他靈魂相契、樂於相偕的文化知友,只要讀者用心真純,就足以跨越時間的屏障,讓「在我們之上端坐凝視」的靈魂,能有降落人間的啟發。
二零年代,以夏丏尊、李叔同為首的「白馬湖作家群」,他們將少年名士的習氣收斂淨盡,一心想要在教育上創立人本理想的「立達學園」,不但強調經典教育的深厚價值,並共同以藝文創作活出一種文人生活的情致與風範。而「開明書店」 的出版讀物,更發揮了自修進學的啟蒙力量,《文心》一書成為語文的經典,歷久不衰,甚至跨海來台,成為一代又一代重要的課外讀物。孩子到底該受什麼樣的教育,性傑說:「沒有對過去的理解,沒走對未來的想像,也沒有對現實的洞見」,他擔心,「這就是我們的教育嗎?」
關心美學與品味,關心思考與見地,關心人才與未來,這是一股深沈蘊藉、博雅寬宏的「新文心」精神。性傑說:「我還要有一種思想,乾淨的 / 一種信仰,在炮火覆蓋的此城 / 成為一種力量。」相信世界上一定有另一個人,不,是另一群人,與他懷抱著相同的思想,信仰,與力量。能在不同的校園,與性傑的精神同行,以小小的螢火蟲之光,在憂傷、黑暗中,擁有更多的快樂與透亮,因為我們相信,彷彿有誰在我們之上端坐凝視。
*本文標題採用的是凌性傑〈螢火蟲之夢〉詩中的一個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