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序
瑪麗.魏斯麥珂特的祕密
露莎琳.希克斯(Rosalind Hicks, 1919-2004)
早在一九三○年,家母便以「瑪麗.魏斯麥珂特(Mary Westmacott)」之名發表了第一本小說,這六部作品(編註:中文版合稱為【心之罪】系列)與「謀殺天后」阿嘉莎.克莉絲蒂的風格截然不同。
「瑪麗.魏斯麥珂特」是個別出心裁的筆名:「瑪麗」是阿嘉莎的第二個名字,魏斯麥珂特則是某位遠親的名字。母親成功隱匿「瑪麗.魏斯麥珂特」的真實身分達十五年,小說口碑不錯,令她頗為開心。
《撒旦的情歌》於一九三○年出版,是【心之罪】系列原著小說中最早出版的,寫的是男主角弗農.戴爾的童年、家庭、兩名所愛的女子和他對音樂的執著。家母對音樂頗多涉獵,年輕時在巴黎曾受過歌唱及鋼琴演奏訓練。
她對現代音樂極感興趣,想表達歌者及作曲家的感受與志向,其中有許多取自她童年及一戰的親身經歷。
Collins出版公司對當時已在偵探小說界闖出名號的母親改變寫作方向一事反應十分淡漠。其實他們大可不用擔心,因為母親在一九三○同時出版了《謎樣的鬼豔先生》,及瑪波探案系列首部作品《牧師公館謀殺案》。接下來十年,又陸續出版了十六部神探白羅的長篇小說,包括《東方快車謀殺案》、《ABC謀殺案》、《尼羅河謀殺案》和《死亡約會》。
第二本以「瑪麗.魏斯麥珂特」筆名發表的作品《未完成的肖像》於一九三四年出版,內容亦取自許多親身經歷及童年記憶。一九四四,母親出版了《幸福假面》,她在自傳中提到:
「……我寫了一本自己完全滿意的書,那是一本新的瑪麗.魏斯麥珂特作品,一本我一直想寫、在腦中構思清楚的作品。一個女子對自己的形象與認知有確切想法,可惜她的認知完全錯位。讀者讀到她的行為、感受和想法,她在書中不斷面對自己,卻自識不明,徒增不安。當她生平首次獨處──徹底獨處──約四、五天時,才終於看清了自己。
「這本書我寫了整整三天……一氣呵成……我從未如此拚命過……我一個字都不想改,雖然我並不清楚書到底如何,但它卻字字誠懇,無一虛言,這是身為作者的致樂。」
我認為《幸福假面》融合了偵探小說家阿嘉莎.克莉絲蒂的各項天賦,其結構完善,令人愛不釋卷。讀者從獨處沙漠的女子心中,清晰地看到她所有家人──不啻一大成就。
家母於一九四七年寫了《玫瑰與紫杉》,是她跟我都極其喜愛,一部優美而令人回味再三的作品。奇怪的是,Collins出版公司並不喜歡,一如他們對瑪麗.魏斯麥珂特所有作品一樣地不捧場。家母把作品交給Heinemann出版,並由他們出版她最後兩部作品──《母親的女兒》(一九五二)及《愛的重量》 (一九五六)。
瑪麗.魏斯麥珂特的作品被視為浪漫小說,我不認為這種看法公允。它們並非一般認知的「愛情故事」,亦無喜劇收場,我覺得這些作品闡述的是某些破壞力最強,最激烈的愛的形式。
《撒旦的情歌》及《未完成的肖像》中寫的是母親對孩子霸占式的愛,或孩子對母親的獨占。《母親的女兒》則是寡母與成年女兒間的爭鬥。《愛的重量》寫的是一個女孩對妹妹的痴守及由恨轉愛──而故事中的重量,即指一個人對另一人的愛所造成的負擔。
瑪麗.魏斯麥珂特雖不若阿嘉莎.克莉絲蒂享有盛名,但這批作品仍受到一定程度的認可,看到讀者喜歡,母親很是開心──也圓了她撰寫不同風格作品的宿願。(柯清心譯)
本文作者為阿嘉莎.克莉絲蒂獨生女。
原文發表於 Centenary Celebration Magazine
導讀1
比克莉絲蒂更貼近克莉絲蒂
我們所熟悉的推理小說家阿嘉莎.克莉絲蒂曾經藏身在另外一個身分裡,寫了六部很不一樣的小說。
一九三○年,出版克莉絲蒂推理小說的英國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名叫Giant's Bread的書(中譯《撒旦的情歌》),作者是Mary Westmacott(瑪麗.魏斯麥珂特)。之後在一九三四年、一九四四年和一九四八年,這位魏斯麥珂特女士又出版了另外三本小說。再過一年,一九四九年,一篇刊登在《泰晤士報》週日版的專欄,公開宣告:瑪麗.魏斯麥珂特其實就是克莉絲蒂。克莉絲蒂沒有出面否認這項消息,也就等於承認了。之後,即使大家都已經知道魏斯麥珂特就是克莉絲蒂了,還是有兩本書以這個名字出版,一本在一九五二年,另一本在一九五六年。
為什麼克莉絲蒂要換另外一個名字寫小說?為什麼隱藏真實身分的用意破功了,她還是繼續以魏斯麥珂特的名字繼續寫小說?
最簡單的答案:因為她要寫很不一樣的小說,所以要用不一樣的名字。藏在這個簡單答案底下有稍微複雜些的條件:
第一、因為克莉絲蒂寫的小說風格太鮮明也太成功,儘管到一九三○年,她不過才累積了十年的小說資歷,卻已經吸引了許多忠實的讀者,在他們心目中,克莉絲蒂的名字就是精彩推理閱讀經驗的保障,克莉絲蒂和出版社都很了解這種狀況,他們不願意、不能冒險──如果讀者衝著克莉絲蒂的名字買了書,回家一看,從第一頁看到最後一頁,卻完全沒看到期待中的任何推理情節,他們將會如何反應?
第二、克莉絲蒂的創作力與創作衝動實在太旺盛了。十年之間,她寫了超過十本推理小說,平均每年至少一本;推理小說不比其他小說,需要有縝密的構思、規劃,照理講是很累人的。但這樣的進度卻沒有累倒克莉絲蒂,她還有餘力想要寫更多的小說,寫不一樣的小說。
如此旺盛的創作力與創作衝動從何而來?或許我們能夠在魏斯麥珂特寫的小說中得到些線索。
第一本以魏斯麥珂特名字發表的小說是《撒旦的情歌》。小說中的男主角在備受保護的環境中長大,自然地抱持著一種天真的人生態度。不過,接踵而來的大事:戰爭與婚姻,讓他迷惑失落了。和他那一代的其他歐洲青年一樣,他們原本對戰爭抱持著一種模糊而浪漫的想像,認為戰爭是打破時代停滯、提供英雄主義表現的舞台。但真實的戰爭,卻是無窮無盡不斷反覆,可怕殘酷的殺戮。
同樣的,真實的婚姻也和他的想像天差地別。婚姻本身無法創造和另一個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反而在日日相處中更突出了難以忍受、難以否認的疏離。
儘管他幸運地躲過了戰場上的致命傷害,可是家中卻接到了誤傳的他的死訊。他太太以為他死了,很快就改嫁。在憂鬱迷惑中,他遭遇了一場嚴重車禍,短時間內遺忘了自己究竟是誰。在失去身分的情況下度過一段時間後,他恢復了記憶,記起自己所有的不快樂,於是他乾脆決定放棄原本的人生,和過去切斷了關係,給自己一個新的名字,一份新的職業,變成了一個音樂家。
可以跟大家保證,整部小說裡沒有一點推理的成分。但如果我們對照這段時期中克莉絲蒂自身的遭遇,卻可以很有把握地推理出她寫這部小說的動機。
一九三○年克莉絲蒂再婚,嫁給了在中東沙漠裡認識的考古探險家。邁向第二次婚姻的過程,想必給了克莉絲蒂足夠勇氣來面對自己失敗的第一次婚姻。她的第一次婚姻,在一九二六年,她三十六歲那年瓦解的。那一年,她母親去世,她必須去處理後事、並整理母親的遺物,她的丈夫卻無論如何不願意陪她同去。她的丈夫曾經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是英國皇家空軍的飛行員。丈夫表示:戰場上的恐怖經歷,使得他徹底失去面對死亡傷痛的能力,他就是沒辦法跟她一起去。克莉絲蒂強撐著,孤單地回到童年的房子裡,孤單地忍受了房子裡再也不會有媽媽在的空洞與冷清。
然而,等到她從家鄉回來,等著她的卻是丈夫的表白:他愛上了別的女人,一定要和克莉絲蒂離婚。連番受挫的克莉絲蒂失蹤了十一天,被找到後她說她失去了記憶,忘記了自己是誰。她投宿飯店時,在登記簿上寫的,果然不是她自己的名字,而是她丈夫的情婦的名字。
兩相對照,很明白吧!克莉絲蒂用小說的形式整理了內心的傷痛、婚姻的疏離與突然的離棄,另外她也明確給了自己一條生命的出路:換一個身分──當然不是換成丈夫愛上的情婦,而是換成一個創作者,創作出自己可以賴以寄託的作品來。
這樣高度自傳性的內容,無法寫成克莉絲蒂最拿手的推理小說.或者該說,如果添加了推理元素來寫成小說,那就無法保留具體經驗的切身性,為了這切身的感觸,克莉絲蒂非得把這些內容寫下來,即使必須另外換一個筆名,都非寫不可。
以魏斯麥珂特名字發表的第二本小說,是《未完成的肖像》,裡面有著同樣濃厚、甚至更加濃厚的自傳意味,就連克莉絲蒂的第二任丈夫都提醒我們:閱讀這部小說,對我們了解克莉絲蒂會有很大的幫助。小說主角希莉亞內向、愛幻想而且性格依賴,和《撒旦的情歌》裡的男主角同樣在封閉、受保護的環境中長大。然後她長大、結婚、有了一個孩子,開始寫作,接著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創傷。小說裡的細節和克莉絲蒂自己的生平有些出入,但小說中描寫的感受與領會,卻比克莉絲蒂在《克莉絲蒂自傳》中所寫的,更立體、更鮮明也更確切。
還有一本魏斯麥珂特小說,應該也反映了克莉絲蒂的真實感情,那是《幸福假面》,一個中年女性被困在沙漠中,突然覺察到她的人生,她和自己、她和家人、她和世界的關係,豈不也受困了嗎?她不得不懷疑起丈夫、孩子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更重要的,她究竟如何看待自己,自己的生活又是什麼?
這些小說,內在都藏了克莉絲蒂深厚的感情,在這裡我們看到的,不是推理小說中的那個聰明狡獪、能夠設計出種種巧計的克莉絲蒂,而是一個真實在人間行走、觀察、受挫、痛苦並且自我克服的克莉絲蒂。
弔詭地,叫做魏斯麥珂特的作者,比叫做克莉絲蒂的作者更接近真實的克莉絲蒂。換個方式說,寫推理小說時克莉絲蒂是個寫作者,設計並描寫其實並不存在的犯罪與推理情景,只有化身做魏斯麥珂特,她才碰觸自我,藏在小說後面探測並揭露自我的實況。
作家∕評論家∕新匯流基金會董事長 楊照
導讀2
推理之外的六把情火,照向浮世男女
克莉絲蒂一生締造許多後人難以超越的「克莉絲蒂門檻」。
八十六歲的長壽,加上勤寫不輟,一生發行了超過八十本小說與劇本。且由於多數作品圍繞著兩大人物,以至於克莉絲蒂的名字常與其筆下的「名偵探白羅」與「瑪波」掛在一起,猶如納博科夫創造「羅莉塔」,最後筆下的人物常超越了作者盛名,轉為流行語與代名詞。其作品《東方快車謀殺案》、《尼羅河謀殺案》、《捕鼠器》也因改編成影視與舞台劇,與作者同享盛名。
總之「阿嘉莎.克莉絲蒂」等同是推理小說的代名詞,那麼「瑪麗.魏斯麥珂特」呢?她是誰?
她是克莉絲蒂的另一個分身,另一道黯影,另一顆心,另一枝筆。
曾經克莉絲蒂想要從自我的繭掙脫而出,但掙脫過程中,她必須先和另一個寫推理的自我切割,好得以完成蛻變與進化;因而她用「瑪麗.魏斯麥珂特」這個筆名寫出推理之外的人生與愛情世界。妙的是,她寫的愛情小說卻也帶著推理邏輯,一個環套著另一個環,將人性的峰迴路轉不斷地如絲線般拉出,人物出場與事件的鋪陳往往在關鍵時刻留予讀者意想不到的結局或者揭櫫了愛情的真相。把愛情寫得像推理劇,把推理劇寫得像愛情,箇中錯綜複雜、細節幽微往往是克莉絲蒂最擅長的筆功。
這六本愛情小說,克莉絲蒂,這位謀殺天后企圖謀殺的是什麼?愛情是一場又一場不見血的謀殺,愛情往往是殺死人心的最大元凶,愛情是生命風景裡最大的風暴,也是在際遇裡興風作浪的源頭。時間謀殺愛情,際遇謀殺愛情,悲愴謀殺愛情,失憶謀殺愛情……克莉絲蒂謀殺的是自己的心頭黯影,為的是揭開她真正的人生故事。
為何克莉絲蒂要用筆名寫出另一個「我」?從而寫出《未完成的肖像》、《愛的重量》、《幸福假面》、《母親的女兒》、《撒旦的情歌》、《玫瑰與紫杉》等六本環繞「情」的小說?光從書名就知道,書中情節洋溢著愛情的色彩與人生苦楚的存在探勘。處女座的她對寫作一絲不苟,有著嚴格認真的態度,同時這種秩序與理性也表現在語言的簡潔、簡約,不炫技的語言往往能夠很快進入敘事核心(此也是其能大眾化之故)。
我們回到克莉絲蒂寫這六本小說的處境與年代或許會更靠近她,這些小說陸續發表於一九三○至一九五六年間,這漫長的二十六年裡,她經歷第二次世界大戰與自己的人生戰爭:喪母之慟、失憶事件、離婚之悲……接著是再婚,人生和其筆下的故事一樣高潮迭起。其中被視為克莉絲蒂半自傳小說的《未完成的肖像》,描述「希莉亞」為人妻與人母的心理恐懼黯影,有如女作家的真實再現,「她留下了她的故事以及她的恐懼──給我……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讀畢似曾相識卻又陷入迷惘的想不起來之感。
這六本小說的寫作結構雖具有克莉絲蒂的推理劇場元素,但其寫作語言卻回歸愛情的浪漫本身,詩語與意象的絕妙運用,出現在小說的開始與情節的轉折處。可以讀出克莉絲蒂試圖想要擺脫只寫推理的局限,她費盡多年用另一枝筆想要擺脫廣大的閱讀群眾(金氏世界紀錄寫克莉絲蒂是人類史上最暢銷的作家)。至於寫得成不成功,我以為是另一件事,重點是她竟能用另一個筆名(另一種眼光)在當時揚起一場又一場愛情書寫的生命大風。
故這套書系用的雖是筆名,可堪玩味的是故事文本指向的卻是真正的克莉絲蒂。誠如在《母親的女兒》裡她寫出了雙重雙身的隱喻:「莎拉過著一種生活。而她,安妮過著另一種生活,屬於自己的生活。」
克莉絲蒂擅長描繪與解剖關係,在《愛的重量》裡寫出驚人的姊妹生死攸關之奇異情境,姊與妹彼此既是罪惡的負擔,也是喜悅的負擔,最後妹妹為姊姊的罪行付出了代價。在《母親的女兒》裡處理母女關係──母親因為女兒放棄了愛,但也開始憎恨女兒的奧妙心理。克莉絲蒂往往在故事底下埋藏著她的思維,各種關係的拆解與重組,夫妻、母女、姊妹、我……之心理描摹,絲絲入扣至引人深省。心之罪就像是「七宗罪」,藉此探討了占有、嫉妒、愛的本質、關係的質疑、際遇的無常性、不平等的處境、自我觀照、個體與他人……六本愛情小說,也可說是六本精神分析小說。在克莉絲蒂寫實深厚的基礎下,步步佈局,故有了和一般愛情浪漫小說不同的文本,不到最後關頭,不知愛情鹿死誰手,不知故事最後要謀殺分解愛情的那一塊,貪嗔痴慢疑皆備。
克莉絲蒂筆下的愛情帶有自《簡愛》時代以來的女性浪漫與女子想要掙脫傳統以成為自我的敘事特質,但克莉絲蒂也許因為經歷外在世界的戰爭與自我人生的殘酷撕裂,故其愛情書讀來有時具有張愛玲的惘惘威脅之感,尤其是《未完成的肖像》裡的希莉亞,逐步帶引讀者走向無光之所在,乍然下恍如是曹七巧的幽魂再現。
「要做個藝術家,就得要能不理全世界才行──要是很自覺別人在聽著你演奏,那就一定要把這當成是種刺激的動力才行。」《未完成的肖像》裡鋼琴老師對希莉亞的母親說的這麼一段話,是我認為克莉絲蒂的「內我」對藝術的宣告。作為一個大眾類型小說的作者,要「不理全世界」、要擺脫「別人」,這簡直是難上加難,莫怪乎她要有另一個舞台,好掙脫大眾眼光與推理小說的緊箍咒。
但克莉絲蒂畢竟還是以克莉絲蒂留名於世,她獲得大眾讀者的目光時,也悄悄地把真正的自己給謀殺了。於是她只好創造「瑪麗.魏斯麥珂特」來完成真正的自己。
也因此「瑪麗.魏斯麥珂特」才是真正的克莉絲蒂。而克莉絲蒂的盛名卻又謀殺了「瑪麗.魏斯麥珂特」。但最後兩個名字又巧妙地合而為一,因為為了辨識度,這六本小說往往是兩個名字並列,虛實合一。
她把自己的生命風暴與暗影寫出,也把愛情的各種樣貌層層推理出來。這六本愛情小說,是她留給讀者有別於推理的愛情禁區與生命特區。克莉絲蒂寫作從不特別玩弄技巧,她僅僅以寫實這一基本功就將愛情難題置於推理美學中,將人生困境隱藏在羅曼史的浪漫外皮下,於今讀其小說可謂樸實而有味,反而不那麼羅曼史(甚至是藉羅曼史反羅曼史)。
其擺脫刻板的力道,源於克莉絲蒂在這套書系裡也一併藉著故事誠實處理了自己的內我故事,也因此故事不只是故事,故事這時具有了深刻性,故能如鏡地折射出不同讀者的內心。當一個女作家將「自我」擺入寫作的探照鏡時,往往具有再造自身的深刻力量。
在《母親的女兒》這本小說裡,克莉絲蒂結尾寫道:「多麼美好安靜……」
女作家藉著小說人物看到什麼樣的心地風光與世界風景?
「神所賜的平安,非人所能理解……」
是寧靜。
是了解。
是心若滅亡罪亦亡。
種種體悟,故從房間的黑暗深處往外探視,黎明已然再現,曾有的烏雲在生命的上空散去。
女作家藉著書寫故事與自己和解。猶如克莉絲蒂所擅長寫的偵探小說,其寫作主要使用都是密室推理法,層層如洋蔥剝開內裡,往往要到結局才知誰是真凶。這回瑪麗先是企圖殺死克莉絲蒂,但反之被克莉絲蒂擒住,最後兩人雙雙握手言歡。
故事的字詞穿越女作家的私密心房,抵達了讀者的眼中,我們閱讀時該明白與珍視的是克莉絲蒂這樣坐擁大眾讀者的天后級人物,是如何艱難地從大眾目光裡回到自身,從而又從自身的黑暗世界裡再回到大眾。
我覺得此才是克莉絲蒂寫這套書的難度之所在。
她的這六本小說創造一個新的自己,她以無盡的懸念來勾引讀者的心,冷酷與溫暖的色調彼此交織,和其偵探小說一樣適合夜晚讀之,讀一本她的小說猶如走一趟驚險與華麗的浪漫愛情之旅。但閱讀的旅程結束,真正的力道才浮上來,那就是讀者應該掙脫故事情節的表層,從而進入女作家久遠以來從未離去的浪漫懷想之岸,屬於女作家的浪漫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即使現實往往險惡,即使愛情總是幻滅,即使有一天自己也會遠離大眾。
寫作是克莉絲蒂抵抗一切終歸無常的武器,而愛情則是克莉絲蒂永恆的浪漫造山運動,如靜靜悶燒的火焰,是老派的愛情(吻竟是戀人身體的極限書寫),這種老派愛情現在讀來竟是真正的相思定錨處,不輕易繳械自己的愛情,一旦繳械就陷入彼此生命而難以脫鉤。
克莉絲蒂筆下的相思燎原,六本小說猶如六把情火,火光撲天,照向浮世男女,各種世間情與人性頓時被她照得無所遁形呢。
知名作家 鍾文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