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調慢的時光
二○一二年,我開始在醫院兼起「旅遊醫學」門診,一週一節。多數國人對這特別門診仍陌生,它主要提供旅客醫藥諮詢、疫苗施打等服務。
看診一年下來,常遇見的目的地有印度、柬埔寨、緬甸、非洲、南美等。其中非洲最繁瑣。有時,瘧疾、黃熱病、流行性腦脊髓膜炎、A型肝炎、破傷風等預防用藥或疫苗全用上。
「為什麼去奈及利亞?」我問。
「公司出差。」旅客A答。
「怎麼會到那裡出差?」我感到疑惑。
「現在很多台商都到奈及利亞。」A說。
每當碰見欲踏跡非洲的旅客,除了固定詢問出訪目的,我總會探問一些醫學以外的事,或許出於一種好奇。那些故事有經商、旅行、義工、探親、移民等,我聽著,也佩服著,畢竟想到水源、蚊蟲、拉撒睡等細節,就覺得不安。
在診間我能說的僅只於預防上的,非洲之於我,仍是抽象的。如今,有幸先拜讀殷小夢的《尋醫者》,彷彿有層膜被撕開,我略有了非洲概念。
《尋醫者》分四輯,輯一以實習醫師的角度書寫醫院生活,輯二點出史瓦濟蘭的醫療困境,輯三、四則紀寫史瓦濟蘭的人文生活。全書以「航海」為意象,勾勒尋醫的「航程」。
書中有篇文章題為〈被調慢的時光〉,敘述史瓦濟蘭醫療簡陋、無效率。但我以為,「調慢的時光」是本書的另一軸線:有那麼一座世界,時間感模糊了,淡了,慢了,甚至趕不上地球自轉,倒轉而去。
那就是殷小夢筆下的史瓦濟蘭:燒傷病患可以一週才換三次藥(在台灣會被投訴)、檢體可以遺失或錯發報告(在台灣會被媒體放上頭條)、開刀房可以停水(天啊,要怎麼刷手?)、護士可以罷工抗議讓病房鬧空城(在台灣會被輿論撻伐)。
史瓦濟蘭有許多醫療怪象(或說台灣已不復見),有許多以歐美為基礎的教科書上不會告訴你的醫療面目,有高比例的愛滋病患,有文獻上才出現的罕見先天異常,也有每月上演數次因睪丸扭轉而切除的案例。
表面上,史瓦濟蘭時差慢台灣六小時。但實質上,它慢的是制度流程,以及一整段醫療演進史的慢。
既慢,且漫。
然而醫學本身是快的,每隔幾年,醫學用書就改版一次。即使如此,還是趕不上時代變化。於是,我很熟悉每隔一段時間,就聽見身邊某某醫師出國深造、發表最新研究。
因此對照那些飛往日本、美國、德國的航線,「飛往史瓦濟蘭」的這事本身就是一種慢──回到過去的那種慢。但,也唯有這種慢,讓人懂得知足,找回久違的體貼。《尋醫者》就時而可見那樣的憐憫,在字裡行間流轉著。比方作者看待以面具換錶的老闆娘、在醫院陪女兒長期抗戰的MAMA等。
此外,還有一種慢,也在《尋醫者》出現。那是數饅頭的實習日子。
隨著「輯一、星圖下的白衣水手們」,我感到時光倒轉,回到七年前,當我還是一個實習醫師的光景。
我也曾被叫醫生叔叔(甚至醫生阿伯,所以殷小夢別太難過);也曾推床,在凌晨三點推病人去急做電腦斷層;也曾經驗幻聽,神經兮兮地以為手機鈴又響,卻什麼來電紀錄都沒有……殷小夢的許多故事,都曾在我生命裡發生過。原來這些喜怒愛憎,會在每一屆的實習醫師間承襲,成為集體記憶,卻也踏踏實實。我發現許多醫師日後的回憶,竟多是短短一年的實習,那是最鮮明,也最純真的;最短,也最長的,一景一幕將在記憶裡被調慢,成為永恆。
殷小夢喜歡以「你」當作行文的主詞。「你」其實就是作者本人,那是一種清醒的距離,反芻日子的方式。關於史瓦濟蘭的描寫,我以為最迷人之處是「人」。許多時候,旅途中最具碰撞能量的不是風景,而是人。或許因為殷小夢的特殊身分,他有很多機會接觸到當地人。因此他寫病人、保全、傳教士、小販、湊車男孩、囚犯、公主等,讓史瓦濟蘭有血有肉,不單只是疾病、貧窮與落後。小百姓、小舉動,生活有滋有味,枯乾的地土竟也能長成富饒的故事,彷彿非洲也有「豐足」的一面。
《尋醫者》讓我重溫瑣碎的實習光影,也探索一個未曾目睹的醫療環境──這裡醫學美容、自費昂貴檢查皆遠矣,只有回歸醫病初衷。我想殷小夢身上,一定流著某些探險家的血液。那是可貴的,這樣抱持熱度的感官,往往能捕捉最清新的膚觸。於是你能看見那種能量,不論旅途或醫途,旅客或實習醫師。
偶爾把時光調慢,循著《尋醫者》,細細體驗非洲節奏,這裡有熱也有冷,但卻能在粗獷的非洲遇見吞忍與節制,這是島嶼上漸漸被遺忘的慢時光。
黃信恩(醫師、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