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卡夫卡 文∕紀大偉
村上春樹的小說,算是「現代主義」,還是「後現代主義」?屬於「寫實主義」,還是「超現實主義」?我想啊,我們已經不必用標籤去描述村上了──村上早就自成品牌。如果我說□□□的義大利麵很後現代,人家未必知道我在說什麼;可是,如果我說□□□的義大利麵很村上春樹,大家心裡馬上浮現具體的圖像,甚至還會因此花錢去買。和後現代主義相比,村上已經是相對強勢的貨幣──那麼,村上算是什麼主義?我認為他屬於「村上春樹主義」。我們所見所聞的許多小說、影視、音樂,甚至夜店和民宿,都很有村上的味道喔──也就是:很符合村上主義。
村上主義在東半球和西半球都燒燒滾,《海邊的卡夫卡》在美國也賣得好。不過,文學學術界還沒有開始擁抱村上。長久以來,西洋學界愛的是另一種主義:卡夫卡主義。如果▲▲▲的作品以黑色幽默的手法述說現代人的孤獨,學者就會說▲▲▲很卡夫卡。和各種主義相比,卡夫卡主義早就是相對強勢的貨幣。時至今日,如果有人說你的小說很有卡夫卡的味道,那仍然算是稱讚你的話(但,如果有人說你的小說很村上,卻還不見得是嘉獎)。
可是,如果把村上春樹主義和卡夫卡主義兩張王牌都抽出來比大小,村上主義比較夠力。不少當今讀者是因為先知道了《海邊的卡夫卡》,才聽說有卡夫卡這號人物──然而,因為先喜歡卡夫卡才開始愛上村上的今日讀者,恐怕有限得多吧。不過,卡夫卡身為村上的老前輩,大概不會太計較村上的光環。《海邊的卡夫卡》畢竟是向卡夫卡致敬呢--村上春樹也算是一個卡夫卡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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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交與戀愛的幾則故事》這部小說集,顧名思義,肉味十足。這本浪叫連連的書,也很村上春樹主義──就算我本人不提及村上,此書的台灣讀者遲早也會聯想起村上。書中呈現充斥商品符碼的數位時代,AV的觀眾,以及各種小動物,一起在地球上無聊蠕動──想想這種畫面,難道有人會不聯想村上嗎?(我不大關心AV觀眾,但我很好奇小動物在小說裡扮演的角色──為什麼這些日本作家都很愛描寫動物?他們賞玩動物的態度,似乎不同於其他文化的作家。)
事實上,作者高橋源一郎的年紀和村上春樹差不多,高橋和村上也都是「全共鬥世代」的代表人物──也就是說,這兩位作家都經歷過同樣的時代高潮,大概也都同樣吃盡「反高潮」的苦頭。革命之後,剩下什麼?他們看見金錢至上、感官至上的時代,而革命的牙齒已經磨鈍了。不幸,金錢和感官終究也有磨鈍的時候。年少輕狂之後,村上的小說裡不時閃現戲謔捉狹,而高橋的作品卻更加尖酸刻薄,逼近憤世嫉俗,極盡挖苦之能事。
和村上作品相比,《性交與戀愛的幾則故事》的「反社會」色彩鮮明許多──包括此書最愛描述的「那一種性愛」偏好(為了不破壞讀者的興致,我絕對不在此揭穿是「哪一種」偏好)也絕對是反社會的。
《性交與戀愛的幾則故事》這本書乍看妖媚投合這個色情社會的趣味,卻又對社會的色情一再口誅筆伐──這種對於性愛乍看矛盾的態度,正是此書最值得玩味的特色之一。《性交與戀愛的幾則故事》,事實上「有性沒交」,「有戀沒愛」。
《性交與戀愛的幾則故事》有時候讓我聯想村上春樹,我卻更頻繁想起卡夫卡。卡夫卡越是勤勉恭敬地描寫某種人事物,差不多就越是厭惡懼怕該種人事物。父親形象和家庭制度在卡夫卡的小說中具有重要地位,看他的代表作《蛻變》就知道,但卡夫卡對於父親和家庭應該是又愛又怕、又愛又恨。《性交與戀愛的幾則故事》可說完全獻給性與愛了,可是性愛在書中看起來像是夜叉,像濃痰,或彷彿瘟神一般的無聊感。衛道人士恐怕擔心《性交與戀愛的幾則故事》會鼓吹讀者投入慾海而不能自拔,但我卻猜測此書反而會把讀者抽出慾海。說不定此書還具有倒陽奇效,因此可以阻絕性病傳染。
《性交與戀愛的幾則故事》不但是村上春樹主義的,也是卡夫卡主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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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不只在海邊;卡夫卡也在床上──這是《性交與戀愛的幾則故事》提醒我的一個啟示。在這年頭,人們不斷討論如何在床上助興:可以向醫生合法索取藥方,可以向網路上的陌生人非法蒐購藥品,可以求助於芳香療法和裸體瑜珈,可以參閱各種古老文明的性愛寶典…… 不論管道合法非法,條條道路通羅馬,而此處的羅馬就是在床上「助」興。沒有人詢問該如何在床上「掃」興。但耐人尋味的是:是不是因為床上生活本來就是掃興的,所以才需要助興呢?如果床上生活本來就是興致盎然的,那麼又何必助興?我們越是在床上助興,就越是彰顯床上生活的無聊。
而在床上最掃興的一回事,恐怕就是在床上供奉卡夫卡了。古今無數作家被讀者視為性感情人的候選人,亨利米勒、吳爾芙、楚門卡波第的前前後後,都是被充份性感化∕商品化的名家,但鮮少有作家像卡夫卡這樣不性感。不過,和卡夫卡一起坐在床上掃興,反而可以得到重新看待性愛的契機。只有看透床上助興的無奈,脊椎才能夠更加放鬆地貼在床上。
在床上,何必那麼認真拚命呢?在「全共鬥時代」,也沒有那麼用力呀。
(本文作者為作家,美國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