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生命是無秩序可言的,無論我們如何嘗試,終究無法使其條理井然。在生命旅途中,我們可能死去,失去一條腿,陷入熱戀,或者失手掉落一罐蘋果醬。我們在夏天辛勤耕耘出一畦井然有序的花園,三色蓳錯落有致地環繞著成列與成叢的劍蘭、喇叭花和龍吐珠;然後卻發現自己其實嚮往森林,那裡的一切看來如此雜然無序,卻讓我們覓得平靜。
寫作練習如同禪修,正是要帶你回到心靈的自然狀態,那個沒有劍蘭優雅成列的心靈荒野。心靈是原始而充滿能量、生氣勃勃且饑渴的,它並不會照著我們從小養成的那種和諧有禮的思惟模式來思考。
當我完成《心靈寫作》這本書,而參加寫作班的人們也已經讀過它之後,我以為自己再也毋需贅言。我不好意思對學生說:「史提夫,這個地方你得對細節再多著墨些。」我想他一定會反駁:「知道了,你已經在書裡的第八章說過了。」我以為自己會成為多餘的人。然而閱讀有關寫作的書和實際投入進行寫作大不相同,我太天真了,早該想到拜讀過《西藏生死書》之後,我還是一樣害怕死亡。
只讀一本關於寫作的書是不夠的。成為作家是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一種觀看、思考以及存在的方式。如同血統的傳承,作家得將他們的所知傳遞出去。我對禪的學習,多半是由我所師承的片桐老師(Katagiri Roshi),以現身說法的方式親自教導給我。
舉個例來說,我剛搬到明尼亞波利市時,想學習佛法。搬家之前,我在布爾德市,也曾跟隨一位西藏上師學佛。那兒是個很大的佛學中心,依照西藏式的常規,有許多華麗繁複的儀式,我們得等上好幾個月才能與上師見面對談,而且還得盛裝赴會。
然而到了明尼亞波利,我打電話到禪修中心,詢問是否可以安排一個時間讓我和那裡的禪師會面。電話那頭的男人說話帶著濃重的日本腔,他叫我直接過去。我意識到他就是禪師本人,立刻穿戴整齊跑去。下樓迎接我的片桐老師身穿牛仔褲,上半身則套著一件有著「Marcy School Is Purr-fect」字樣、上頭還印著一隻貓咪的綠色T恤,因為他的小兒子就讀於瑪西小學。【譯註】我和他交談了十分鐘,話題十分稀鬆平常。然後我離去,對這次會面沒有留下什麼深刻印象。
約莫一個月後,有位任職於〈禪訊〉的人員打電話來,問我能否為他們的秋季號寫篇禪師訪談,我答應了。訪談那天早晨,我在為該買什麼顏色的布料做窗帘的困擾當中醒來。那是一九七八年,我才新婚。開車到禪修中心時,窗帘的煩惱還縈繞心中,我打算在訪談之後趕到織品店去。
我把車子停在禪修中心前面,匆忙從車子裡衝出去,因為我已經遲到了幾分鐘。走到一半才發現自己把筆記本留在車子的前座,於是又衝回車子抓起筆記本,再跑回禪修中心的入口,用力推開門,急忙繞過轉角,卻又猛然停住──因為我看到禪師身穿黑袍站在廚房的水槽邊,為一株粉紅色的蘭花澆水。那株蘭花是三個星期前,有人遠從夏威夷為了一場佛教婚禮而帶來的,那場婚禮我也出席了。那株蘭花如今竟還是生意盎然。
「老師……」我驚訝地指著那株蘭花。
「是的,」他轉身微笑,我可以感覺到他全身每個細胞都在向我示現禪意,「只要用心照料,它就會活上很久的時間。」
那是我和片桐老師真正關係的開始。我從片桐老師那裡學到許多事物,我學會體察自己的疏忽、傲慢與倔強,也學到了仁慈與悲憫。我並不是在批評與讚美中學會這些,禪師兩者都不用。他與他的生活同在,而且耐心且恆久地等待我也變得和我的生活同在,然後覺醒。
作家與禪學大師一樣,無法以教學的方式養成。我們可以跟著一位作家上課,但這並不足夠。在課堂上,我們無法明白一個作家如何將他的日常生活或夢化為寫作的靈感。我們在課堂上學習什麼是敘事體,卻無法了解如何寫出來。A不指向B,我們做不到那種神風特攻隊式的跳躍。所以寫作永遠在另一端,那一端是書架上的小說或是教室黑板上的討論,而我們在這一端,坐在我們的位子上。我知道很多人想成為作家想到心痛,卻不知如何開始。那裡橫亙著一個如同開放性傷口般的巨大鴻溝。
一位在聖塔菲極為成功的律師決定成為作家,他辭去工作,第二個星期就開始寫一部小說,果斷地開始他的第一頁。在此之前,他除了法律訴狀外沒寫過一個字。他以為他的律師心靈適用於他的創意寫作,但他辦不到。兩年之後,他還在掙扎。我對他說:「布魯斯,你得用不同的眼光看這個世界,用不同的方式行走其間,你已經邁向不一樣的路途,不能再穿著你的三件式西裝跳進寫作的池子裡游泳,你需要不一樣的行頭。」
某日午後,傑出的美國南方小說家賽西兒.道金斯(Cecil Dawkins),在讀過《心靈寫作》的初版之後,以她那特殊的緩慢慵懶音調對我說:「娜—妲—莉,妳知道為什麼這本書會成功嗎?因為讀完這本書之後,你會更了解作者,那就是所有讀者想要的,」她點著頭:「更了解作者,即使那是一部小說,他們也渴望從中認識作者。」
人類是如此孤獨,因此我們想與作者產生連結,並弄清楚那對寫作的意義。「你如何活?你在想什麼?」我們這樣詢問作者,我們都在尋找暗示、故事與實例。
希望藉著分享我的所做所為,可以幫助我的讀者在寫作的路上前進。
【譯註】Purrfect應為Perfect之諧音,Purr是貓叫聲。Marcy School是位於明尼亞波利的一所另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