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存在的語言幻域──關於《弒魂詩》
詩先把人帶回土地之上,使他得以尋得歸屬,進而進入棲居的狀態。
──海德格(注1)
在台灣的出版市場上,日本小說一直是很重要的一片風景,除了即時性的出版之外,在針對日本經典小說的譯介也是不遺餘力。因此台灣的讀者在接受最新的日本出版訊息時,也同時往前拓展著自己的眼光縱深。另外,由於台灣與日本文化上的親近特性,即便有許多外來文類母體來自歐美,但日本的類型文學仍佔有很大片的地盤。
其中不管是推理小說、奇幻小說、純愛小說還是歷史小說,在台灣的書架上都起碼能勾勒出一個大概的輪廓,但只有科幻小說這個文類,有著比例極度失衡的狀況;相較於歐美科幻有人在進行長期、系統性的出版與論述,日本科幻小說進入台灣是以一種去脈絡、無背景的狀態被投擲進來的。
於是日本科幻小說在台灣,就出現了一種循環的雙面性,一方面台灣引介的並不夠多,另一方面過於單薄的數量又讓人有「日本科幻殊無可觀」的錯覺,加上日本科幻其實也是由歐美的科幻類型投射而成的鏡像,這諸多的因果交雜,引得台灣讀者對於日本科幻的接受度越來越低,但事實上,只要有良好的定位以及比較清楚的脈絡耙梳,就像大森望所講的,「對日本推理小說有興趣的台灣讀者應該也會對日本SF中的議題感到好奇」。
讀完了川又千秋的《弒魂詩》後,我有著類似的心情。
在台灣,過去如果提到川又千秋的名字,多半是因為日本國民遊戲「勇者鬥惡龍」(Dragon Quest)改編而成的漫畫《羅德的紋章》,這部漫畫是由川又千秋擔任設定的角色。實為科幻評論家與小說家出身的他,一開始可是受到「新浪潮」(New Wave)很大的影響。
這邊所謂的「新浪潮」指的是,自六○年代以來受到各種思潮衝擊以及解放運動的影響,科幻小說有著根本上的變化,對於過去習慣的科幻小說形式(例如所謂的硬科幻)展開質疑,將濃厚的存在主義與悲觀色彩滲進小說中,凸顯人在體制與社會鬥爭中的軟弱無力。在這個時候,「文學即是科幻」成為了重要的信念,如今台灣人比較熟悉的菲利浦.K.迪克就有受到新浪潮非常明顯的影響。不過或許因為主題晦澀,新浪潮並沒有維持太長的時間,而在七○年代迅速地結束了,但它對科幻小說的影響,則一直延續下去。
新浪潮傳入日本引起筒井康隆、荒卷義雄等人的響應,雖然也像歐美的新浪潮一樣很快的就消失了,但卻對日本科幻小說有著深切的影響,不但一洗過去沉滯的文風,開啟了各種語言寫作科幻小說的可能,同時也讓作家們得以碰觸過去被制約而無法描述的領域(例如過去被封印住的「性」),也基於如此,日本科幻小說才有著比較自由的發展。
而這部原型發想於1977年刊載在日本科幻小說重量級雜誌《奇想天外》的〈指之冬〉,後來擴寫成長篇《弒魂詩》(日文原文的意思是「幻詩狩獵」)因此獲得1984年「日本SF大賞」的作品,就是受到New Wave直接的洗禮而創作出來的作品。但千萬不要以為這部小說會與我們有年代的隔閡,事實上,在二○○九年《別冊本的雜誌》的〈SF本的雜誌〉專題所作的「SF All Time Best」——不分年代、地域所選出來的科幻傑作一百本——中,《弒魂詩》依舊得到了第七十六名的肯定。(而贏過了亞瑟.C.克拉克《童年末日》與H.G.威爾斯《時間機器》)。
在《弒魂詩》的一開始,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狀似三流警探劇的開頭:某個肩負特別任務的司法體系成員,展開一系列的跟監、竊聽、窺伺,只是為了截堵「貨」從一個女子身上流出。正當讀者以為這是個傳統的毒品偵辦的事件,「貨」可以透過影印、油印或手抄的方式複製時,本來的認知就被全數推翻,而當後來看到查禁的其實是某首「幻詩」的時候,這本科幻小說迷人的地方就被推展開來了。
透過司法體系查禁詩,這個設定看起來與雷.布萊伯利《華氏451度》有著極高的雷同,不過相違的是,《華氏451度》一書查禁的是所有的「文學作品」,而《弒魂詩》中要查禁的來來去去就是那一首詩,而且兩者的「查禁動作」也有略微不同的區分。《華氏451度》中的政府是為了控制人民才將所有資訊封閉,人民能看到的東西只有經過政府許可才可以,同時政府還用了大量的影像來麻痺人的渴望(雖然小說是1953年出版的,但放在如今的中國似乎也還適用);《弒魂詩》的查禁則是基於一種對人民的保護心態,否則在讀過幻詩的人紛紛走上自我滅亡之路的情況下,這個世界的未來似乎注定是個悲劇。(有趣的是,書中對「個人意志」這件事情並未多著墨,如果一個人渴望自我滅亡,那麼體制不允許他做如斯選擇,是否有違他的主體?)
但《弒魂詩》真正引人注意的,並不是這與《華氏451度》雷同的設定,而是將主體從人放到了詩本身,串起書中主要情節的,就是幻詩的出生、傳播與未來,這讓小說本身的可讀性變高,也透過未來情節的部份揭露,引逗起讀者感覺到懸疑、驚悚的可能。
也正因為這種將「詩」視為主體的寫作角度,本書的時空跨度非常大,隱然有著某種編年體的意味,但作者主要聚焦在兩個時間維度上,一個是以超現實主義(Surrealism)發揚時期為中心的二○到四○年代,一個是日本經濟正要往上攀升至前泡沫經濟時期的八○年代,這兩個時期剛好組成了形構這本小說最重要的兩個關鍵點。
就超現實主義的萌發年代而言,那是一個動盪不安,一切過去肯定的如今都變成否定,而過去壓抑的如今都獲得平反的年代,所以他們注意到所謂美學的僵固之處,主張要打破規制、徹底解放精神,重新賦予過去被禁錮的想像力能量,小說中也有出現的普魯東《超現實主義宣言》就提到:「超現實主義是純粹的無意識活動而通過言語、文章或其他方法,表現內心世界的真實動向」,所以他們用各種奇特的方式挖掘語言的多重意義,普魯東甚至主張應該取消語言的聯繫,而在語言的時間序列中尋找所謂的黃金,將黃金組合成昇華的意義。
誠如海德格說過,「語言是存有的居所」,我們的存在是構築於語言之上,我們靠著語言認知、溝通、理解、與他者產生關係,離開語言我們就失去的存在的憑依,所以海德格也認為詩是讓人在「此在」中尋得安身立命之所的關鍵。但換個角度講,如果有詩可以操演著人類所想像不到的語言組合方式,打破我們對於存在的依歸認識,那麼,這首詩是不是能反過來否定我們的「此在」,從此放逐我們到一個無意識之境去呢?
就這個角度而言,我不得不說,《弒魂詩》或許是個科幻小說,但就本質而言,卻是有著濃烈詩意的驚悚小說;我們不再是自身的主宰,而是被一首詩給擺布著命運。
這樣的詩創發於戰爭頻仍的一、二次大戰時期,但之後的日本經濟快速成長期,卻給予了詩本身行動的能力,透過資本主義與純藝術思想的媾合,藝術成為了一個象徵,可以快速的被印刷品複製,從而肆虐於一個離開原產地甚遠的島國之上(就文化翻譯的角度來看,可見川又千秋是相信某種「元語言」(注2)的存在,透過對元語言的掌握,所謂的意義是可以透過翻譯而被解譯的,所以「幻詩」從法文變成日文仍舊有著驚人的影響)。川又千秋的確看出了當時日本普遍對自己未來的樂觀主義,其實是架構在一個危險平衡上的,儘管生活日趨好轉,但心靈卻開始有如荒漠一般,渴望如幻詩般的強勢媒介主宰著人的生活。
放眼如今,類似的情況似乎也並未好轉,我們更多的人是生存於0與1構築的語言洪流之上,我們所生存的情境更趨近於一首幻詩,只是最後或許我們要面對的問題是,狩獵幻詩,或是為幻詩所獵。
曲辰(文化評論者)
注1:馬丁.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德國哲學家,在存在主義、後現代主義、心理學及神學方面,影響甚鉅。
注2:在過去的翻譯理論中,總相信A語言的某個字詞可以正確的對應到B語言的某個字詞,換言之,他們相信所有的語言背後都有一個「元語言」(proto-language)存在,靠著對應於這個元語言的關係,任何翻譯都可以穿透作者的本意傳達給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