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群先生與我 彭明敏
張志群先生的回憶錄終於問世了。這使他的好友們能夠知道他一生遭遇的全貌,之複雜離奇,想像不到的。
一九九六年台灣總統大選,當時競選與今不同,民進黨初選全島舉行五十場(因為颱風取消一場)政見發表會,各候選人演講後,聽眾當場投票。除此之外,候選人也各自各地舉行演講會,聽眾數百數千乃至數萬。如此,全島前後有近百的各種演講會。我演講時,注意到幾乎每次會場最前面都有一位中等身材、面貌端正、眼神有力、動作靈活的中年人士,聽眾拍手叫喊搖旗時,他比誰都熱烈,有時幫助維持會場的秩序。他是誰呢?我內心相當好奇。但會後場面紛亂,許多聽眾爭著要跟我講話握手,都無機會找他打招呼。有一天訪問九份,大家一起走路,他偶然在我旁邊,首次與他做短促的交談。他用有口音的福佬話、日語和北京話,摻雜講話,我不全懂,但總知道他戰後很早從上海到台灣,現在經商。我就這樣認識了張先生,但那時內心更感好奇而不可解,以他的出身和背景,為什麼熱心贊同我的政見?以他的談吐和外表及以我的經驗,直覺他絕不是國民黨派來的「密探」。
大選以後,他繼續到我們的基金會和建國會走動,我們才了解,他受盡中國內戰的踐踏和痛苦,流亡台灣,在台創業定居成家,終於徹底認同台灣,深信台灣人民獨立自由自決,才有前途。他成為「建國會」最認真可靠的志工,所有的活動都積極參加,無私幫忙。有一段時期,他到美國居住,在當地也熱心參加同鄉各地活動,成為不可或缺的志工。數年前他回來台灣,有時身體不適,朋友們都非常關懷。他回台以後較為清閒,開始撰寫回憶錄,幸虧找到范姜提昂先生幫助整理資料,實在難有比他更理想的助手了。現在終於完成出版,大家為他慶幸,也感謝范姜先生的辛苦。
讀了這部回憶錄,知道張先生因中國內亂,經過難以形容的悲苦生涯,令人唏噓感嘆。
張夫人陳勉女士,婦德高深,待人接物親切週到而體貼,一生與張先生共苦同甘,支持他、鼓勵他、幫助他,張先生有了如此難得的賢內助,可說是一生最大的幸福。
有史以來,戰爭和暴政使無數家破人亡,流浪天涯。張先生出生於中國,與出生於台灣者,有不同歷史的悲運,造化作弄,我們在不同的命運路上都成為無辜的犧牲者,在此島上相遇,成為知友同志,共同追求同一的理想,何等奧妙的機緣,願永寶惜之。
愛哭的「共匪」.愛哭的台獨 李筱峰
有一年夏天,我看到乞丐來要飯,我媽媽拿飯菜給他;我祖母搬出椅子,要他坐著吃,這不夠,還拿起扇子就幫他搧風,邊搧邊說,好可憐呀!這麼熱還出來,這麼辛苦。
這是張志群先生口述歷史中的一段話。讀到這段敘述,我忍不住會心而笑,笑出了眼淚。
一九二五年,張志群先生出生在中國上海一個充滿愛心的「小布爾喬亞」家庭。開始了他曲折離奇、顛沛流離的人生。他人生的轉折與角色,剛好可以用國民黨所厭惡的三個名詞來形容──「共匪」、「漢奸」、「台獨」。
在台派的陣營中,大家都叫他「張伯伯」。一個和藹可親、溫文儒雅的長者,大我父親一歲,卻總是稱我「李老師」,還叫我內人「師母」。我認識他是在一九九三年頃「外省人台灣獨立促進會」舉辦的活動中。當時我應邀演講,看到聽眾裡面有一位頭髮灰白,一看就知道是所謂「外省人」的長輩,聚精會神,勤記筆記,讓我備感壓力。會後他與我交談,笑容可掬,彬彬謙和,讓我後生晚輩愧不敢當。尤其他談話中出現的「我們台灣人」的用詞,配合著他英帥的容顏,與一般充滿優越感的「外省人」大不相同,令我如沐春風。從此,我們漸漸熟識,成為忘年之交。
進一步,我才知道他有一段曲折的歷史。早年是中共的革命少年,曾經參加著名的「新四軍」。一度被國民黨逮捕,在押赴刑場途中脫逃;中日戰爭時,藏身在汪精衛政府之下當「漢奸」,替中共收集情報。戰後來台,娶台灣女子(陳勉女士)為妻。白色恐怖期間,仍遭懷疑而短暫入獄,倖免於難,出獄後與妻子同甘共苦,清苦度日。與本地台灣人廣結善緣,並經營事業而經濟大獲改善,但仍懷抱著社會主義理想,期待「新中國」來解放台灣。然而,一九八八年回中國觀察,徹底看穿中國的腐敗,大失所望,開始認同台灣,進而投身台灣獨立建國運動。 從「共匪」、「漢奸」到台獨,雖然認同的對象與立場改變了,但是張伯伯的理想與特質並無改變,那就是愛心、人道與公義的精神,以及對民主自由的追求。正因為是愛心、人道與公義的精神,以及對民主自由的熱愛,才促使他看穿中國的腐敗、放棄中共暴政,決心落地生根做台灣人。誠如張伯伯在〈悼念廖中山教授〉一文中所說的:「在無限的悲痛與哀悼之餘,我們台灣人,我們四大族群將更加團結前仆後繼地來完成先知們留下的遺志。」「所有認同台灣的台灣國民都將踏著您的足印繼續前進」。
一九二○年代是共產主義興起而迷人的時代;九○年代則是共產主義經過考驗而衰微的時代。二○年代參加共產黨,是理想性的展現;但是九○年代還在期待共產黨,則是智慧不足。張志群先生的心路歷程,正是理想與智慧的表現。
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張伯伯是一個性情中人,他是我看過最容易掉眼淚的男性。與他聊天或深談,經常可以看到他說到激動之處就眼淚盈眶。一九九八年底,陳水扁競選台北市長失敗,當晚敗選的結果確定,整個競選總部人人臉色凝重,忽然傳來一陣男人哽咽哭泣的聲音,原來是當時擔任志工的張伯伯哭出了聲音,他一邊哭,一邊喃喃而語:「我們台灣人怎麼這麼苦命啊!」全場為之動容,當時我正在身旁,也受其感染而潸然淚下。
張伯伯經歷過大時代的動亂,也驗證台海兩岸的社會差異,其所見所聞與心路歷程必有可觀者,也是歷史研究的珍貴史料。我特商請好友范姜提昂先生,出馬對張伯伯進行口述歷史的採訪與整理,范姜兄是史學科班出身的作家,果然給了我們這本珍貴的成果。這是研究中國現代史、台灣現代史、國共關係史、台灣族群關係、台灣國家認同等課題應看的好材料,也是全體台灣人不分族群融洽相處的好典範。
二○一一.七.二十七 於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
革命.失去的只是鎖鏈 范姜提昂
一九四九,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大典前十天,毛澤東在「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次全體會議」的開幕典禮上說:「諸位代表先生們,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感覺,這就是:我們的工作,將寫在人類的歷史上!它將表明,占人類總數四分之一的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接著,他得意的說:「讓那些內外反動派,在我們面前發抖吧!讓他們去說,我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吧!」
事實也難怪毛澤東得意,創黨短短二十八年,就將中華民國打成前朝,讓中國國民黨在中國共產黨面前「發抖」!而「發抖」兩字,是有典故的:一八四八年,馬克思〈共產黨宣言〉就是這樣說的:「讓統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發抖吧!」
無疑,繼朱元璋與孫文兩位平民革命者以民族主義訴求(驅逐韃虜)之後,共產主義革命,成為中國最炫的造反理論工具。按照毛澤東說法,在實踐「社會主義」之前,必先經過「新民主主義」階段:是反帝國主義、反封建及反官僚資本主義的革命;這個階段從五四運動開始,到中共取得政權為止。
對一九四九年以前的中國來說,反帝、反封建、反資本主義剝削,很能抓住人心,馬克思主義又帶來新的辯證語言與思想工具,讓讀書人著迷;而在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以後,「自由民主」成為普世價值的渲染力日漸擴散中,共產主義標舉無產階級專政後「無階級對立」之「自由」,也標舉無產階級成為統治階級後,必將爭得的「民主」;這面紅旗雖很烏托邦,卻準確而有效的訴諸工業革命後,全世界被剝削的無產階級,成為那個時代,青年無可抗拒的時尚狂潮!
李登輝總統曾說:「三十歲前不相信共產主義,是沒夢想;三十歲後還相信共產主義,叫不實際。」;邱吉爾也說:「三十歲以前,若不是自由主義者,那是沒心(has no heart);年過三十,仍不是保守主義者,那是沒腦(has no brain)。」而共產主義與自由主義,均屬左派、熱情如火的革命派。
張志群先生,二十二歲以前在中國,小學五年級就迷上社會主義,十六歲就投奔中國抗日戰爭淪陷區的「新四軍」,獻身共產革命;當毛澤東高喊「讓那些內外反動派,在我們面前發抖吧!」的時候,他來台灣已經兩年,讓毛澤東激動的寫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詩句的、解放軍開進南京城之盛況,他沒有目睹;他也沒有親眼看到國民黨軍隊倉皇撤離上海的敗逃窘狀。但,他那顆獻身革命的「心」始終熾熱,也一直以一個「等待上級指令」的共產主義信徒之心情,為迎接「解放台灣」做準備;直到一九八八年,一趟中國探親之旅,目睹中國共產革命的「偉大成果」,他的夢,整個破碎!
馬克思〈共產黨宣言〉這樣告訴共產主義信徒:「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
失去的只是鎖鏈,這是多迷人的失去!就像「失去的地平線」是香格里拉,是烏托邦,是一個美夢。我們都記得那句話:人類因夢想而偉大,張志群先生的口述歷史最動人之處就在,當他發現三十歲以前奮力想「失去」的鎖鏈,由於中國讓他徹底失望,而眼看鎖鏈事實上並未失去的時候,他並沒有改用「腦」去割捨那顆「心」,並沒有改用現實去放棄理想,去放棄革命熱情;他,依舊不要鎖鏈!十多年前,已然古稀之年的他,又很革命的頓悟,馬克思所標舉的,太遙遠的自由與民主,原來可以在另一個革命運動中,堅持用「心」獲得,堅持讓鎖鏈真正失去!而這個運動,就在他腳下,在他腳下的土地上!
這是個真實傳奇,故事還在進行中,你我,每一個台灣人,都是同台演員;而舞台時空,橫跨兩世紀,涉及社會背景與人物、思想相當廣泛,我不揣孤陋與添足之嫌,為這個口述歷史做了一些註腳,大約就是,同台演出的意思……
二○一一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