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抒情的奧秘——「楊牧七十大壽學術研討會」∕陳芳明
一行詩,一段文字,一則論述,一首譯詩,都可視為生命裡有機的內在連結。每種文體,每種技藝,形成詩人靈魂的巨大象徵。楊牧孜孜不倦致力一個詩學的創造,進可干涉社會,退可發抒情感;兩者合而觀之,一位重要詩人的綺麗美好與果敢氣度,儼然俯臨台灣這海島。
從十六歲出發的年輕詩人楊牧,在今年臻於七十歲。超過半世紀以上的歲月,他投身於詩、散文、評論、翻譯的經營,擘造可觀的文學知識,為戰後世代構築動人心絃的詩藝與語藝。詩學的累積,僅從單一的詩集或散文集,可能不易窺其規模;但是,經過五十年的時間延續,他的文字實驗與實踐,已經形塑成為一個時代的重要風景。
早期寫詩時,他還在摸索自己的美學途徑,追尋的痕跡遺留在最初的《花季》與《水之湄》。但是,到達《燈船》時,楊氏風格隱然可見。同時期完成的《葉珊散文集》,與他的詩行相互照映,一時迷醉多少年輕讀者。楊牧用力於詩最鮮明之處,莫過於他的敘事技巧,在每首詩背後往往暗藏一個故事。他擅長使用懸疑與推理的手法,讓象徵語法放在前面,使一則傳說或事件隨著詩行演進而巍巍浮現。正是他的敘事傾向,截然區隔了他與同世代詩人的意趣。
1974年是他進入豐收時期,三首傳誦甚廣的詩作〈林沖夜奔〉、〈瓶中稿〉、〈秋祭杜甫〉次第發表。尤其林沖角色與性格的塑造,透過山神、風聲、飄雪的交響聲音,構成一首速度極快的流動詩,使夜奔的動作歷歷在目。他以詩的形式表現說故事的技巧,在現代詩人中可謂無出其右者。在詩史上,一位詩人獲得注目與肯定,無非是依賴他所創造的語言。他擅長動用猶豫、遲疑的語氣釀造氣氛,但是詩的內部已經埋藏一個確切答案。這種文字藝術,也許受到中國傳統話本的影響,但是他也從西方戲劇裡接引火種。最重要的是,他有個人獨特的語言表演範式,選取的文字有時是白話,有時是典雅的文言文。他勇於嘗試把久已不用的古字置入詩中,為的是試探古代漢語的生命力。凡是經過他再次運用,把恰當的字安放在詩或散文的恰當位置,文字的魂魄便再度回到人間。
他的詩文發生明顯重要轉折,應是始於1970年代初期的《年輪》。文字不僅注入現實關懷,而且也對戰爭與性的主題進行質疑。他觀察遠在中南半島激烈爆發的越戰,也目睹他同一世代的美國青年被徵召投入戰場。戰爭是人性貪婪的延續與中止,性是生命的上升與下降。在愛慾生死的探索中完成後,他的生涯進入三十歲年代,也同時展開在海外任教的旅途。遠離自己的故鄉,在陌生土地開始體會歲月如何趨於成熟。他的散文《柏克萊精神》、《探索者》、《山風海雨》,終於表現出精神朝向故鄉花蓮回歸的慾望。
既像回憶錄的文體,又像絕美藝術的追求,使他整個生命產生一種永恆的土地認同。然而,那又不只是一冊回憶,其中除了不斷挖掘記憶深處的啟蒙與成長經驗,他致力重建自己的人文價值與思想結構。在真實與虛構之間,他為一個世代的知識份子留下擁抱、關懷、批判、憤怒的蛛絲馬跡。就在這段時期,詩集《北斗行》、《禁忌的遊戲》、《海岸七疊》、《有人》先後出版,激越卻圓融的聲音於焉誕生。其中的長詩〈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果敢注視台灣社會的族群議題,在一位青年人身上看到台灣母親與中國父親的兩種文化交會,內在的衝突、矛盾、和諧躍然詩行之間。
楊牧詩風從此進入新的階段,台灣也開始進入1980代。微熱而活潑的島嶼,以鮮明的形象降臨在他的詩行。他探問的不只是時間,對生命之體悟與情愛之求索,較諸三十歲年代的猶疑怔忡有了更為確定的態度。歲月開始進入後中年時期,或者說,秋熟的季節緩緩逼近之際,他對文字的掌握更加純粹熟練。這可能是迎接黃金收割時期所展現的一份自在與自信,詩壇開始有人默默議論,承認他的詩頗有豁達氣象。
確然如此,他對自己的文學志業逐漸朝向重整收束的階段。從前的回憶散文系列,總結成為《奇萊前書》。進入新世紀時,他又向故鄉交出一冊《奇萊後書》。這時代一顆最佳心靈的塑造,都在抑揚頓挫的節奏中次第完成。《前書》是童年到青年的成長散文,他的知識啟蒙,朋輩過從,師長教示,都以迂迴方式帶出一顆灼熱的詩之魂魄。《後書》指向他在海外的漂流與停泊,知識的輝光,人性的洞澈,在幽微圓潤的文字裡琢磨提煉。美文之所以美,已非文字的鍛鑄而已,還溢出書籍之外,呈現他與世界訂下溫暖、和解的契約,使散文的重量恰如其分地置放在擾攘的人間。
柔軟而馴良的詩人,對於奇萊山有一種無可言喻的鍾愛。當這座山的名字出現在文壇時,所有的讀者都能感受他的強烈暗示,他的生命意義確然在故鄉土地得到安頓。在同一時期集結的詩作《完整的寓言》、《時光命題》、《涉事》與《介殼蟲》,也以更為隱晦的方式傳遞一個信息:他已不再以熱情的語言看待世界。因此有人議論他的詩越來越晦澀。事實上,晦澀僅是一種障眼法,他的句型語法更能放射歧義的抒情。在世紀之交完成的〈和棋〉,表面上是一場虛擬的棋賽,在陽光樹蔭下進行一場自我詰問。生命臻於峰頂之際,所有人事情愛並沒有任何輸贏,整首詩點出他看待人間時自有一份寬容。
他的文學整頓儀式,並非只集中在詩與散文。從《柏克萊精神》以降所探索的知識追求與學術議論,他總結成《隱喻與現實》、《人文蹤跡》、《掠影急流》,相輔相成地積極定義何謂人文精神。這種精神,與他的詩中抒情、散文言志的風格,可謂同條共貫。
一位詩人的藝術成就,也許不能限制在詩的領域去理解,還應延伸到散文、評論、翻譯作整體性的評估。一行詩,一段文字,一則論述,一首譯詩,都可視為生命裡有機的內在連結。每種文體,每種技藝,形成詩人靈魂的巨大象徵。楊牧孜孜不倦致力一個詩學的創造,進可干涉社會,退可發抒情感;兩者合而觀之,一位重要詩人的綺麗美好與果敢氣度,儼然俯臨台灣這海島。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決定以連續三天(9月24日至26日)的詩朗誦活動與學術討論,來迎接楊牧的七十大壽。會議規模極大,尚不足以概括他畢生建造起來的詩學格局。挖掘他,分析他,或許能窺探他抒情的奧秘亦未可知。時間不盡不止地跨越與消逝,可能催老了一位詩人的肉體,但是他留下的藝術業績,無可否認,必然在文學史中熠熠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