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洗腦與無腦
梭羅,這位在社會運動圈具有「導師級」份量的人物,曾移居到離家鄉康科德城不遠處,在優美的瓦爾登湖畔,嘗試過一種簡單的隱居生活。
移民到鄉村隱居,相信是許多厭倦在都市生活的人常有夢想,我,也不例外。在高雄出生、成長,住了廿年,在臺北讀書、教書廿二年,習慣都會節奏的我,兩年前舉家南遷,搬到嘉義民雄開始「鄉間」生活。
以前住在永和樂華夜市旁,在這個全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繁華小城,想吃什麼就有什麼,走兩步路不只有好幾家便利店、大賣場,還有KTV、連鎖書店、速食餐廳、百貨公司。滿滿的人潮,從來不覺得孤單;四通八達的捷運,一不小心就滑到另一座高樓聳立的叢林。
搬到民雄,並不習慣,除了幾個人潮稍多的聚落,一眼望去盡是鳳梨。想買個東西,雖可在村子裡的小店解決,但若是不經意想起了慾望城市裡的種種美好,還得驅車到幾十公里外的百貨商城,才能找回遺忘在城市裡的心靈。
這種焦慮是短暫的,不到幾個月,我們已把民雄當作真正的家。因為,突然發現臺灣的天空原來這麼美麗,白雲可以隨意,彩虹可以任性,還有,人跟人相處竟然不用心機。
最神奇的是,慾望起伏會隨著身體的移動而變化,一向是「3C控」的我,喜歡蒐集科技新品,一到臺北總覺得好多新玩意、新配件得趕快買,奇妙的是,每次一回到嘉義,卻猛然發現,這些酷炫東西都是多餘。
臺北的天空離我越來越遠,住在鄉村,有時彷彿過著遺世獨立的生活,幻想著帝力於我何有哉。
然而,幻想終究只是幻想,許多時候,我們即使只想簡簡單單、安安穩穩按著心中的價值過生活,恐怕並不容易。你想遠離怪獸,但怪獸卻總是追著你跑,就好像梭羅,只是想淡淡定定地對得起自己內心小宇宙的小正義 ,表達心中累積已久小不爽,拒繳人頭稅,就被逮補入獄。
這個例子有其時代背景,繳稅是好公民應盡的義務,不繳稅就是破壞了社會的遊戲規則,被抓去關也只是剛好而已。況且不繳稅,政府就沒有錢,沒有錢,就沒有健保、沒有教育、沒有軍備、沒有建設,政府也無法運作。一旦政府不能運作,我們就失去醫療、失去教育、失去建設、失去保護,我們就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成為漂流在海上的難民。
但問題就在這裡,我們繳稅是為了能過更好、更穩定、更簡單的生活,如果達不到,我們還是要繳稅嗎?
其實,更多時候,你真的只想做個規規矩矩的好公民,按照政府訂好的遊戲規則來走,但沒想到天總是不從人願。
你想安安穩穩的種田度日,但政府卻突然強徵土地,把怪手開進你家稻田;你想平平靜靜地守著祖先的老厝,但政府卻更新你的社區,讓怪手強拆你家;你想認認真真地工作,安穩度過餘生,但工廠卻故意惡性倒閉,政府也不想幫你;你只是開開心心的和朋友在街上閒晃,警察卻控告你強姦殺人,政府讓你蹲了廿一年的苦牢。你愛好和平,政府卻要用你的錢強購軍備;你愛好自然,政府卻要用你的錢破壞山林——你有你的所愛,但政府未必愛你愛的。
可是,就算是這樣,除了偶爾的小抱怨,難得採取的小革命,得到了一些小確幸,大部分的時間你也不會想太多。你甘願謹守著政府強加給你的遊戲規則,過著自以為幸福的小日子,從不質疑這規則到底合不合理!
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政府會用盡各種方法幫你洗腦、讓你無腦,讓你死心塌地愛上他。
相信比「六年級」還資深的人,一定看過偉大的蔣公被逆流而上的鱒魚激勵到成為總統的故事;也一定知道吳鳳曾經一度是犧牲性命教化原住民從良的一代偉人。那個時候,學校告訴我們看到國旗要立正,看到銅像要敬禮,看電影前要先唱國歌,作文結論一定要硬扯上反攻大陸,如果不說「國語」就要被罰五塊錢。
這樣的黨國思想教育,其實也不是新鮮事,中國第一位皇帝秦始皇不就大舉焚書坑儒,漢武帝也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日本人統治臺灣時,只讓臺灣人學農、學醫,絕不讓你碰政治。而香港回歸中華人民共和國後,也計劃推行德育與國民教育,告訴人民「共產黨是進步、無私與團結的執政集團」,要求學生要「為自己是中國人而高興」,要求「教師如發現學生對國家民族的感情不太強烈時,不要批評,並接納其表現,但仍請學生為此作自我反省」。不論古今中外,政府總是有志一同,目的無他,就是不要你知道太多、想太多,幫你洗腦,讓你無腦。
不只政府,媒體也通常是和政府站在一起幹同樣的事。
記得唸小學時,有天學校突然廣播:五、六年級的同學請到操場集合。於是,一群青春無邪、善良純真的小孩被老師帶到附近的二輪戲院,觀看愛國大戲《英烈千秋》。這不是什麼校外教學,而是集體「洗腦」,那幾年臺灣常常與其他國家「斷交」,只要政府和人家「切八段」,電視及戲院就會不斷重播可歌可泣、教忠教孝的愛國電影。
當然,現在的政府不會愚蠢到用這樣的手法騙取你的效忠,相反的,在資本主義時代,是用金錢來換取你的真心。政府每年大量的新聞置入性行銷,將宣傳化為新聞,利用你對新聞的信任,用你的錢洗你的腦,更狠一點的,還會「收買」名嘴,用客觀公正包藏禍心。
除了偶爾會看到少數的深度報導,大部分的電視新聞總是製造對立、侵犯人權、內容腥羶、膚淺無腦;電視裡,行車紀錄器和YouTube畫面、藝人臉書與微博的言論當道,新聞瑣碎、重複到讓人看過即忘的地步。有時好不容易報導一下國家大事,卻被簡化成二元對立,讓兩邊的支持者腦袋生煙,根本忘了為啥而吵。長期下來,因為新聞政治化、娛樂化、無腦化,讓人離公共事務越來越遠,新聞媒體也成了滋養極權主義再起的溫床。
面對這樣的窘境,你當然可以像香港一樣來個十多萬人上街的「反國教洗腦運動」,也可以在臺灣搞個「反媒體壟斷、反媒體無腦大遊行」,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大幹一票。但我猜,如果梭羅活在現在的臺灣,在你東搞西搞之前一定會先大聲斥喝:先關掉讓人腦殘的電視機吧!走出電視,走入鄉間,別讓自己的腦袋被雞毛蒜皮的事攻陷,要了解永恆,認認真真地聽自然的聲音。
如果,你就這樣以為梭羅是那種要你拒絕媒體、隱入鄉野,當個不問世事的假文青,那就大錯特錯了。高喊「公民不服從」的梭羅,雖然要我們別隨著瑣碎的新聞起舞,但更要提醒我們,壓迫就和魔鬼一樣,藏在各式各樣的細節裡,無孔不入,我們需要嚴肅以對,在日常生活裡具體戰鬥,這樣才能對抗洗腦加無腦。
寫到這兒,也讓我不由得想起剛搬到中正大學教師宿舍時看到的感人畫面:有位年輕的教授帶著孩子在校園裡無憂地嬉戲,伴著斜陽、迎向微風,心想,人間最美的風景也不過如此,然而,為一切美好而感動時,心裡卻突然尖叫一聲:「X!國立大學的老師要革命是不可能的啦!」是的,過太爽,就算不被洗腦,也可能變得無腦!
管中祥(中正大學傳播系副教授)
導讀
廿一世紀必修的生活哲學
獨居湖畔的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 1817-1862)今天幾乎是家喻戶曉的人物。在議會裡,在論文中,在畢業典禮上,甚至是婚禮上——儘管梭羅終身未婚,人們對他的那些話頻頻徵引,頗為得意。
不少人都同意,梭羅是「美國的第歐根尼(Diogenes)」;中文讀者甚至會聯想到陶淵明。實際上,梭羅本人從不以「隱士」自詡;後世學者也發現,梭羅「旅居」湖畔的兩年多時間裡,不時有愛默生等人造訪。他說:「我到林中去,因為我希望過一種審慎的生活,只面對生命中最本質的事物,看看我能否學到它必然教給我的東西,不要到死了才發現,其實我沒有活過。」(《湖濱散記》)
應當說,梭羅是多面的。美國學者康拉德(Randall Conrad)描繪了梭羅的五副面孔:哲學家與藝術家、科技發明人、激進的反奴隸制者、公共事務活躍份子、不息的生命之河。今天的環境主義者為梭羅又加了第六副面孔:環保先驅,此言不虛。
中國知識分子崇尚「進有孔孟,退有老莊」。這本小書裡,〈公民不服從〉與〈無原則的生活〉凸顯了梭羅「一進一退」的兩副面孔,二者交相輝映,讓我們讀到梭羅進退之間的智慧與從容。
〈公民不服從〉寫於1849年,與梭羅本人此前的納稅風波有關:
1839年,梭羅的名字被列入康科德鎮的納稅人名單。
1840年,梭羅的名字被列入「第一教區」納稅人名單,他拒絕繳納,被威脅要坐牢,好在有人替他繳了稅。梭羅要求將自己的名字從教會納稅人名單上除去,得到了同意。
1842年,梭羅停止繳納人頭稅。
1846年7月24或25日,在從瓦爾登湖返回鎮上修鞋的途中,梭羅被鎮警斯坦普斯(Sam Staples)逮捕,在牢裡關了一夜。第二天有人替他繳了稅款後,梭羅獲釋。
中文語境裡的讀者或許納悶,公民納稅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梭羅為何如此離經叛道?
實際上,梭羅並非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拒稅坐監有先例可循。1840年,有位叫奧爾科特(Bronson Alcott)的人拒絕繳納人頭稅,於1843年1月17日被捕,關在後來梭羅被關的同一所鎮監獄裡。奧爾科特只被關了兩個小時,替他納稅的人叫豪爾(Samuel Hoar)。
在十九世紀初,新英格蘭地區興起了「不抵抗運動」,著名的廢奴鬥士加里森( William Lloyd Garrison)於1838年創立了「新英格蘭不抵抗協會」。該協會不僅反對個人和國家的任何暴力,而且反對任何與這種暴力的合作。在他們看來,在一個擁有常備軍、常備警察或者監獄的國家裡擔任公職,就是與暴力合作。因此,一個人不應該做這樣的官員,不應該在這種國家裡參與選舉,不應該加入這樣的國家或教會,不應該納稅。
奧爾科特的拒稅行為以及「新英格蘭不抵抗協會」有助於我們理解梭羅的拒稅和入獄。在〈公民不服從〉中,梭羅解釋說:「我不懂為什麼要教師繳稅來資助牧師的生活,而不是牧師繳稅來資助教師的生活?……公民講堂應該把稅單拿出來,要求國家、教會支付他們的開銷。」
至此我們很容易明白,梭羅不承認教會有權對自己徵稅,要求教區將自己的名字從納稅人名單上除去,幸運的是,他的這一要求最後得到了認可。同樣,梭羅也不承認鎮政府有權對自己徵收人頭稅,並停止繳稅,但不幸的是,此舉引來了一夜之獄,雖毫髮無損,但心生不平。於是,就有了〈公民不服從〉。同情乎?合理乎?讀者自有品味。
在〈沒有原則的生活〉 中,梭羅沈吟道:「先讓我們思考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該文問世於1854年,最後1863年公開發表時才有此名。這個標題容易讓人誤解。「原則」一詞原文為principle,含有「原理」之意。「沒有原則的生活」,其實意為「喪失生活本來意義的生活」,即,那種「以金錢為第一目標的生活」,這是梭羅所不齒的。
〈沒有原則的生活〉印證了梭羅「簡單些,再簡單些」的人生格言,也可以說是梭羅的生命絕響。美國學者哈丁(Walter Harding)在紀念梭羅百年誕辰時說:「〈沒有原則的生活〉寥寥幾頁,卻道出了梭羅哲學的精華所在……它是純粹的超驗主義,是對追隨內心之光的呼喊。」另一位美國學者肯比(Henry Seidel Canby)說:「〈沒有原則的生活〉是梭羅『消極』人生觀的精華所在。這位美洲土撥鼠般的梭羅,不斷磨礪自己的牙齒,直到它們成為粉齏。」
沒有原則的生活醜態百出,梭羅列舉了這方面形形色色的眾生相,讓人讀罷捧腹,又心生同情。那麼,甚麼是「有原則的生活」呢?讀者自然也可以通過閱讀這篇文章去體會、去發揮。有趣的是,美國今天有一個團體名叫「有原則的生活」(Life with Principle),旨在弘揚和踐行梭羅的「原則」,我們可以從中略窺一二:
「聽那不同的鼓聲」;
「三A」生活,即覺醒(Awake)、認知(Aware)和活力(Alive);
審視蠅營狗苟的生活;
活在社會;
活在自然;
直面卑微與莊嚴。
熱愛獨處的梭羅不願意影響他人,但他的影響穿越時空;甘地、馬丁路德.金恩,甚至托爾斯泰都受到他的影響,這已是共識。今年(2012年)是梭羅逝世一百五十週年,五月六日是這位先哲的忌日;七月,美國「梭羅學會」(Thoreau Society)在瓦爾登湖地帶組織為期四天的集會,進行遠足、泛舟和學術討論等活動,引來世界各地「梭迷」的加入和關注。在他們心中,梭羅既是文學經典,又是大眾偶像,他的身後蘊藏著豐厚的真知灼見,為今天喧囂世界的人們帶來安寧。美國當代著名的文化學者、哈佛大學教授彼爾(Lawrence Buell)預言,「梭羅這個人物在二十一世紀會比在二十世紀時更啟發大眾、激勵人心」。
這兩篇文章不是梭羅作品的全部,導讀也深恐淪為誤導。本文根據「梭羅學會」官方網站的眾多鏈接材料,輔以本人有限的閱讀,或譯或撰而成,引文未一一標明出處。不當之處難免,讀者諸君當「聽那不同的鼓聲」,不為本文所誤。
馬萬利
(1968年生,北京師範大學歷史學院歷史學博士,導師為劉北成。2010-11年為美國賓州大學麥克尼爾早期美國研究中心(MCEAS)訪問研究員。現為大連理工大學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西方思想文化史,近些年致力於學術譯介,有多部譯著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