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不再老去,不再有碎塊
美一事是永恆的喜悅:
它的可愛與日俱增;永不
化為烏有……
1818年,英國浪漫詩人濟慈寫下一首〈恩底彌翁〉,此為一開始的詩行。
出走的慾望
我可以到柏林,我可以到倫敦,我可以到紐約,甚至有時候想買一張單程機票,飛奔俄羅斯,從此不回來。
來自台北的我,從小,感受周遭的黯淡,常聽人的閒言閒語,談到「美」一事,大家總帶幾分的譏諷,要嘛,不就跟美德、善良、責任、實用扯在一塊兒,要不,會很負面的說,是惡運的前兆,既短暫,又虛幻,沒必要放心思在上頭。好多年,我生疑,他們在害怕,還是逃避呢?
十三歲,沒錯,就是那知性初開的年齡,一個聲音告訴我:「出國吧!」從腦波發射,每天敲打著我,之強、之頻繁,日子一天一天的過,無數次,眼見希望的渺茫,但,那聲音從未停過,十多年後,我離開了台北。
無親無故的,荷包所剩無己,前方是什麼,是個未知,天堂?地獄?人問我怕不怕陌生,我告訴自己:「陌生?就是那陌生,是我整個身心想投下去的。前方虎口,惡狼,早不管了,火坑,也要跳,靠一心想出走,到一個……」
雲的錯
其實,走出,滋味是苦澀的。
在米爾頓(John Milton)1667年的史詩《失樂園》(Paradise Lost)裡,結尾,亞當要離開伊甸園時,一位善良天使告訴他:
你將會在自己身上找到另一座天堂,會更愉悅。
離開雖苦,但這位十七世紀英國辯論家卻說服了我,從此,是我尋找天堂的開始。
尋找的過程,更是孤獨、漂泊。
母親對我名字常有意見,說我的「雲」飄啊飄的,沒定性,是致命傷啊!千交代萬交代,囑咐我何不換其他字,於是,便取了個「玉」。有一陣子,我就叫「秀玉」。記得,出國前,她帶我到市場,說要買手鐲給我,選了一只玉製的,好細緻、好清透,還請賣玉婦人將它戴在我手上,她使勁地套,弄疼了我,又行不通,為我塗上軟膏,再蒙上滑溜的塑膠袋,猛壓猛擠,折騰一番,最後才套上去。
但出國後,沒多久,這堅硬的手鐲,竟在我睡夢中,不知怎麼的,碎了。
「碎玉」之事,讓我了解風一來,或許移不動玉的沉重,卻吹走了輕飄飄的雲,而我寧願依附著風,它停那兒,我就落那兒,問題是,風不會在一個地方停太久,膩了,又要換他處,我心底卻不斷的問,渴求,何時能停下來呢?
飄,或許是隱隱的叛逆,我想,大概還未尋獲一個能讓我流連忘返的疆域吧!
亙古的追問
就這樣,藝術成了我知性的嚮導。
我喜愛將藝術譬喻一個圓,圍繞此範疇創作,可以偏離,可以親近,可以搖晃,可以千變萬化,達到革新的局面,但不管如何,它總有一個中心點,而此中心點代表什麼關鍵元素呢?
自文藝復興以來,橫跨五百多年的西方美術,藝術家們為了深索人性,裸體成了一個被描繪的主題,而裸女形象,更成創作者、收藏家,與觀眾的目光焦點,那麼,眾人透過裸身,遇見了什麼呢?
這些問題,是我撰寫《裸女的風情萬種》(Nudes Who Changed Art)的初衷,在過程中,回答的,不外乎是人們永恆的追問―美。
美的價值,於藝術,猶如孫悟空在如來佛的手掌心一樣,逃不了,也消失不了。
裸女,美學突破之作
構思此書期間,每回專注在某位藝術巨人時,我渴求進入他的世界,滲透他的腦細胞、血液,想找出藝術的本質。白天理性的探知,在夜晚,釋放了淺意識,感性悠遊於天馬行空,所有的疑問、難題,最後,在他們的突破之作,一切迎刃而解了。然而,何謂藝術家們的美學突破之作呢?無疑的―裸女。
慢慢的,我整理出一些傑作,牽涉不同時代、歷史、故事、派別、刻劃角度、美學意義,這些名畫不僅是美的代稱,也帶來了美學上的革命,更為裸女藝術的演化,設下原型,件件精彩,張張典範,讓後生晚輩們日以繼夜的,不厭倦地模擬、學習,並吸取精華。
它們包括:波提切利的〈維納斯誕生〉、杜勒的〈亞當與夏娃〉、堤香的〈戴安娜與卡樂絲荳〉、魯本斯的〈三美惠女神〉、維拉茲奎斯的〈洛克比維納斯〉、林布蘭特的〈沐浴的巴絲芭〉、哥雅的〈裸女馬雅〉、安格爾的〈瓦平松浴女〉、庫爾貝的〈世界的源頭〉、雷頓的〈沐浴的賽姬〉、高更的〈死魂窺視〉、莫德松貝克的〈結婚六週年的自畫像〉、克林姆的〈旦妮〉、莫迪利亞尼的〈張開手臂的沉睡裸女〉等。
藝術家與女模
長久以來,我嘗試在偉大藝術家們身上尋找典範,如跟屁蟲一樣,隨這些巨人到一些從未去過的地方,體驗一些從未經歷的事;也像吸血鬼一樣,期待從他們身上,吸吮過人的精氣與超凡的能量;也如扮演情人一般,駐留在他們的世界裡,談一場接一場的戀愛。每次都新鮮、驚奇、有趣,並激盪不已。不過,重要的是,他們不朽的靈魂早侵蝕我的細胞,成為我一部份了。
他們愛刻劃女人,我面對這些藝術中的女子,焦點從創造者轉至被塑造的一群,角色轉變了,心境還會一樣嗎?
這使我聯想到《布拉格之春》(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導演菲利普˙考夫曼(Philip Kaufman)在1988年拍的一部電影,描繪1968年捷克斯洛伐克政治解放時期發生的故事。在一個晚上,當蘇聯的坦克攻進時,女主角德瑞莎(Tereza)與男主角湯馬斯(Tomas)進行了一段對話:
德瑞莎:「帶我去她們那裡。」
湯馬斯:「去誰那裡?」
德瑞莎:「帶我去她們那裡,當你跟她們做愛時,帶我去見她們,我可以為你幫她們解衣,我想這麼做。真的,我幫她們洗澡,然後把她們帶給你,我想做任何你喜歡的事。」
湯馬斯:「妳在說什麼?」
接下來,德瑞莎從原有哀怨、乞求的口吻,突然一轉:
「我知道你跟別的女人幽會,我知道這件事,你沒辦法騙我。」
「(自言自語)我真的試著告訴自己,好吧,那沒什麼,那不重要,那只是玩一玩而已,他只是忍不住,我知道他愛我,我確定,他是愛我的,他是愛我。」
「(面向湯馬斯)但是,我無法忍受,我已盡力了,但還是無法忍受,帶我去見她們,不要孤單把我留在這兒。」
擔任腦外科醫師的湯馬斯,曾在雜誌刊登過一篇文章,用希臘神話中伊底帕斯(Oedipus)國王的角色來比喻共產政權,之後被當局找麻煩,又逼迫在紙上簽字,但他二話不說就將紙揉成一團。扔了,一個不向霸權妥協,有良心的知識分子。然而,他生性有弱點:花心,情人不少,其中,最了解他的女人是莎賓娜(Sabina),她既成熟、性感、獨立、有才氣,又能看清社會現狀;而德瑞莎呢?堅定、忠貞,依賴性重,有強烈的正義感,她想明白為什麼自己的男人常去找別的女人,特別是莎賓娜呢?
從莎賓娜那兒,德瑞莎學會了怎麼攝影。時代變了,人們愛看裸照,雜誌主編建議德瑞莎拍一些女人的裸體,但沒經驗的她找上了莎賓娜。最後,她突破了藩籬,在拍攝的過程,發掘對方的優點,感動了起來,由原來的嫉妒、氣憤,轉為後來的欣賞、珍惜。人與人之間的情誼,竟可到如此地步。
而我,看著這些畫中的裸女,我的心境就像德瑞莎,從對湯馬斯的愛,轉向對莎賓娜的情。仰慕藝術家的同時,我心想,這些女子的迷人之處在哪兒?她們到底有怎樣的能耐?如何觸動了天才呢?在看、在思索時,隨之撲來的是一份熟悉感,從她們身上,我彷彿遇見自己,與其說閱讀她們,還不如說是一個了解自我的過程吧!
因愛,夢成真
此書中名家畫筆下的女人,叫什麼名字?背景如何?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重點在於,她們勾起了藝術家的靈魂,透過創作者的巧手,移至二度空間的畫布或畫板。神奇的,這些女子的肉身不再腐朽、湮滅,永恆地定在那裡,或許你曾經看過這些畫,或許沒有。那美,與其背後的意義,在不被了解時,可能只是一具具凍結的木乃伊。
因此,我用新的方式來介紹,先將影像中的人物引出,與我們相遇,再透過美學的知識、藝術的敏感,與文學的抒情,為這些女子,新鮮地,注入溫度、精氣、感覺、思想、生命,彷彿跨越了時空,一個個鮮活了起來,真實地穿透我們的靈魂,一切不再是夢,而是我們可以觸摸,可以對話,可以成為伴侶,甚至一起生活的女子。
正如希臘羅馬神話裡的雕塑巨匠畢馬龍,目睹自己雕塑品,美呆了,不經意愛上她。之後,藉愛神之力,裸女雕像跳出媒材的框架,成了真人,與他幸福相伴。在此,我也許下一個心願,此書裡的裸女,她們萬般的風情,被注入愛的精靈,最終,也能出現畢馬龍的神奇效應!
允諾之地
從十三歲始,模模糊糊的,翻翻滾滾,不知去向,或許,我可以到柏林,可以到倫敦,也或許,我可以到紐約、俄羅斯,但,我哪兒都不去了。
我了解美無法單獨閃耀,只有在愛裡,才能看得清。
如今,不再漂泊。患了多年失樂園症候群的我,總持著一把藝術之鑰,心頭呢?念著天使的允諾之地,夢想有一天打開那一扇門,期待看見什麼,最後,我打開了,瞥見了一個永恆的春天。在這裡,一種暖陽般照耀,只有純粹的喜悅,靈魂不再老去,生命也不再有碎塊。
此刻,就讓我將這一把藝術之鑰―美,遞給你,可別辜負了我,好好享受吧!
寫於愛丁堡
2013年之春
屋外,下雪;屋內,暖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