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新焙的寂寞
寂寞的滋味,我想人人懂得。寂寞有新,有舊,卻是馬欣教我的。
接到《當代寂寞考》的初稿時,我急著把PDF檔印成了紙本,飛快瀏覽起全部章節,每個章節至少都是一部電影吧?可有我偏愛的?
坦白說,我有些失落。
沒有《畢業生(The Graduate)》,沒有點名那位拿牙刷上賓館偷情的班傑明。
沒有《奇異果夢遊仙境(Wonder Land)》,也沒書寫Nadia、Debbie和Molly這三姐妹,看她們如何歎息身旁的男人如此不成材。
沒有《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沒有躲在鴉片館裡,不敢面對兄弟,讓電話鈴聲連響九分鐘的「麵條」。
當然,也沒有《爸爸出差時(Otac na sluzbenom putu)》,沒有那位撞見老爸偷情,就開始夢遊的Malik。
更沒有我鍾愛的寂寞極品:《甜蜜蜜》中曾志偉悄悄紋在背上的那隻米老鼠。
就在頹然闔上書頁的刹那,我更失落了。
是的,看到「當代寂寞考」的書名時,我明白了。我沉迷的是舊釀,她賣的是新焙。
我的愛,都是二十世紀的老骨董了,那些泛黃膠捲,如今還有多少人會時時勤拂拭,不使惹塵埃?馬欣的筆,直接從二十一世紀切入,從艾蜜莉、蕭紅到《黑天鵝》的妮娜;從《紙之月》的梨花到《東尼瀧谷》的惠子;從小王子、查理布朗再到《怪物的孩子》……,從欲望到女人,從純真到無邪,從撒旦到小丑,那些在暗夜中找不到同類的各式青鸞,都已悄悄棲停在書頁上,用嘴爪舔拭著自己的傷口。
寫了卅多年的電影文字,看到毫無觀點,只有劇情重述的文字,我總是很快就沉沉睡去,看著馬欣的文字,我卻似乎看見了《瓦力(Wall-E)》中那位方方扁扁的大眼瓦力。
對不起,我想起的不是形體,而是心態。
地球都成了廢墟,胖主人全都飛天去了,唯獨瓦力還能樂此不疲地整理垃圾。他和一般拾荒者有共同癖好:好的,就留下來再利用吧。馬欣煮字,一如瓦力,用心精煉著,滾沸著。
馬欣和瓦力各自擁有自己的《我愛紅娘(Hello Dolly)》,每一段歌舞,都是心情呢喃,讓人莞爾,也讓人低迴,雖然,馬欣在黑暗中更加自在,她比誰都享受與反派的對話。看著她總愛把電影拆開來看,倒過來看,甚至用書信體的方式替角色代言時,你難免就會想起〈像這我這樣一個讀者〉的西西。
詩人楊牧在他的〈孤獨〉一詩中這樣寫著: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
背上有一種善變的花紋……
馬欣還年輕,磊磊的文字有如電影積木堆疊出來的迷宮;她筆下的電影脈絡,同樣有著善變的花紋,總是讓你迷惑,讓你意外。看完她的書,你會歎口氣,大口把寂寞飲進肚中,酩酊地朝夢鄉行去。
文╱藍祖蔚(電影書寫人)
後記
為什麼在這變動的時代,要書寫「寂寞」?
在跟編輯討論書名時,我們聊到為何要寫寂寞。我那時有點答非所問地說:「我覺得每個人的寂寞都是歲月產出的年輪,都是不盡相同的,所以用同一種角度,或同一種處理方式看待寂寞是不對的。」是的,可以聽得出來,我也是個寂寞的人,小時候第一次聽到賽門與葛芬柯唱出:「黑夜啊,我的老朋友時…」,我不知為什麼忍不住哭了。好幾年看到奈良美智的紀錄片,裡面有個小朋友感到悲傷時,就會想喊著奈良美智,這讓他熱淚盈眶。我似乎知道那樣的感覺。
每個寂寞的人都感受過那遠途旅人般的夜露深重,一種非常喧囂的安靜。我們的安靜甚至吵到了自己,於是我們變得如此喧嘩。
我們曾經走過金錢發燒的年代,滿街熱騰騰的,但那時某種價值就好像開始偏移了,我那時年紀還小,說不出甚麼,但聽懂賽門與葛芬柯的〈寂寞之聲〉後,慢慢明瞭,當今的時代跟那時候的寂寞是相連的,人們選擇了人聲鼎沸的寂寞,那時經歷過傳說有很多致富之道的時代,於是也有人發達了,每日聽到熱錢搖下來的聲音,許多人都在探頭,自問:「下一個會不會是我?」
這時代過去了,你看著這原本發燒的世界降溫,甚至沒力傷春悲秋,你必須自己面對一個新世代。這是我寫《當代寂寞考》的原因,獨行的時代來臨了,你必須擋得住,也駕馭得了你的孤獨。這寂寞時代,四處有隨光亂舞的蛾啊,但願意或享受適當孤獨的人,遲早從那裏面會淬煉出作為人的價值。
很多年前,我剛畢業出來跑線,跟同業友人在咖啡廳裡趕稿,暫歇時,她突然問我一句:「馬欣,你想追求的幸福是什麼?」我沒有絲毫猶豫地回答她:「我想要的,就是妳眼前看到的景象,一疊稿紙、一枝筆,這是我的幸福。」
這在功利社會,聽起來像個大傻子的回答,但一直到現在,幾十年後,我沒有一刻想更改過。
為什麼寧可當個傻子?因為文字的清火可以讓我暖洋洋的,尤其是前人寫的書,像沒有完全受潮的炭火,你沒想到它還可以引燃,在你以為的寒涼夜裡中,給了你無法形容的確信感。
就這麼單純的幸福,我甚至找不到別的事可以取代這樣美好的感覺。
寫書是一個可以大量時間與文字相處的工作,我必須坦承,寫作在體力上十分耗損,但就像森林中獨行的人,我就這樣走下去,看能走到哪裡都好,想寫文章,跟呼吸一樣,沒有猶豫的餘地。我甚至傻氣的認為,文字是這時代的北極星,在看不到路的黑暗中,我用我的筆思考,繼續滿載夜露地走下去。這工作雖不可能錦衣夜行,但就是我唯一認識的生存方式。
認定一種生存方式,人是可以堅持下去的。
或許你會覺得我是個浪漫的人,或許是,在實際生活中,我幾乎沒有任何浪漫傾向,但我有一個很笨的信念,就是我寫文章,只有一個心願,希望跟我一樣曾感到孤獨的小孩,也能像我一樣被文字所拯救。
孤獨,一直是寂寞最怕的東西。
我在上一本《反派的力量》後記提到我小時候是個孤獨的孩子,而且是我長大以後才發現,童年時我習慣的那個氛圍,原來是「孤獨」,它像保母,誘導你去翻書、聽音樂,它像朋友,讓你跟自己開開心心的玩,無論是隔壁王媽媽煮菜的聲音、窗外老樹四季的變化,還是黃昏時人們結束勞動的背影,還有下雨時,那些滴答聲響讓時間都變立體了起來。
於是,你發現生活有它強大詩情的部分,當然,這是長大以後才知道,但那些詩情都還在,跟著你以後看人、看事、看景,無處不有著大量的文字,活跳跳的、像個引路人。
然後多年後的今日,文字比以前更不流行,音樂成陪襯,人開始不想拆解圖像的密碼,世界開始以各種目的與物質來催促我們,我們精神上開始少了餘裕,我們的身體如同被鐘擺敲擊,莫名地每天碎掉一點,一點點消失、消失在時代的布幕中、從缺於自己的舞台上,我們把自己的時間交託給了什麼?是否未來將其推向機械化的時代,或任其荒蕪在群體制約的行為裡。
現代人以各種方法拋棄了孤獨的權利,拋棄了人生必然的孤獨,於是落得非常寂寞。
從上個世紀焦慮叢書大紅,到後來教導平靜的塗色書以及到《被討厭的勇氣》的暢銷,簾幕揭開了這並不是個多元化的時代,這是一個網路社群發達,而鼓勵人們從眾,甚至有從眾壓力的時代,沒有人可以真正低調,低調差一線彷彿就是「消失」,也如作家法蘭岑在《如何獨處》中所說的:「我們的欲望數量永遠超越達成方式的痛苦。」這一切讓我們很忙於無聊中,我們的舞步如穿了紅舞鞋,加入了龐大的舞群,你想喊脫掉,但已經無從反悔其精密的設定。
可否來打一劑孤獨的預防針?以免在持續加速的群舞中看不到自己,明知人生一瞬,卻寂寞到讓你不敢脫隊,也被他人的寂寞所挾持。面對殘局,讓你才有一刻,情願孤獨,情願那是人生從骨子裡開花生果的機會。這本書中的蕭紅、東尼瀧谷、福爾摩斯,那細細碎碎的情感都在我觀影時,為我打了一劑強心針,甚至小丑,我都想把他在這時代的寂寞再寫出來。
電影《春風化雨》有一幕是經典,基廷老師上課中教導他的學生,你在校園裡隨便走,可以離群走,或成隊走,甚至用不同的姿態走,我們固然無從避世,但把孤獨的種籽撒在心頭,雖庸碌在人群裡,但內心,你總有路走、總有你的豐盛。
這是個變動又面臨巨大未知的時代,沒有人有地圖,前人例子很難仿效,你有一天要靠你鐵錚錚的孤獨,前往你才知道的處女地。寂寞嗎?沒有人不寂寞的,除非你能勇敢跟它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