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朝來暮去淘不住滄海桑田
更新世晚期,海平面比現在低約一百二十公尺;台灣海峽相關的東海、黃海、日本海部分、南海部分,都不是海,是相連的陸棚,是北方有森林南方有旱地、草原和熱帶森林的陸地。兩、三萬年前,就已經有現代智人在那裡生活。那時候,亞洲大陸東北海岸線經過現在基隆的北方三島:棉花嶼、花瓶嶼、彭佳嶼,以及釣魚台;這附近,還是閩江的出海口,因為海底存在古陸河地形,現在的黑潮流經這裡還會有支流迴旋打轉。
這本小說的背景場域,就是在這裡。
未來一兩百年內,全球海平面繼續上升,已是無可避免,世界各國濱海平原和島國將受嚴重衝擊;這時把這片古陸浮起來寫,因此,也是再現遠古以來反覆的滄海桑田。
更新世晚期,台灣海峽及其南北陸棚,也相關歐亞大陸東緣;南海古陸連到印尼爪哇,東海古陸連到日本。南海和日本海都是陸間海,亞洲大陸在東北角以白令陸橋和美洲相連。東出福建的閩江和西下台灣的濁水溪在古陸上多處交匯。黃河、長江也有多條河道流經這片古陸,黃河甚至有一條支道在這裡往東北流往日本。這應該就是山海經的東山、大荒和海內各經,提及現在台灣、日本、太平洋西岸這方面的由來。那時候,台灣、沖繩群島、日本列島從海上看,是座落亞洲大陸東緣的高地;從陸上遙望、想像以及記憶,是存出日月的高壇、扶桑巨木和神鳥高飛的神境。當然,那時還沒有中國、台灣、日本這些地理概念。當海面高升,這片古陸的住民成群結隊融合或相互推擠戰鬥,往各方向奔命,也就可能是現在本地區近鄰各國各民族遠古祖先的出處。因此,關於南島民族起源、中國的炎黃子孫或祖宗,或者炎帝系部族和黃帝系部族多次大戰,關於日本的天孫降臨神話,也都可能有不同的認識和從新想像。
相關人類現在生活的更新世晚期,大約是一萬二千年前;那時候出現的大多數生物群、植物群,都非常接近現在的樣態。陸地冰融造成大洪水,雖然不像暴風雨或海嘯那樣瞬間爆發局部驚天動地,陸地和海上冰融潛濡默化日日高升至全面沒頂,更具毀滅性恐怖。這樣的大洪水,就是世界各地人類記憶各種神話、驚悚和哀怨的由來。精衛填海神話,說炎帝小女兒女娃去東邊大海戲水遊玩,不幸溺斃;這樣遺恨,這帝女化為花頭白嘴紅足鳥,日日銜石填海。因為冰期和間冰期交替,幾次冰融,這種帝女雀的怨嘆,就是水退桑田水淹滄海,人類在其中來來去去,流離失所,莫可奈何的情景。
史前時代,是沒有文字的時代;要認識人類怎樣開始現在的生活,須賴充分的考古器物。但是,人類能夠就這樣的殘缺推理,建立可能的真實;這樣的能力才是可信的。如果不可信,人類的基因就沒意義。人類的基因怎樣來,是一種未解的神祕,但是,我們知道這樣的先天機制,表現在每個生命自己的成長,表現在每個生命對外在環境的認識、學習和反應,包括改善自己的生活;古今以及未來都如此。所以,就像這本小說裡,有些人即使在沒有文字的遠古,由於密切操練自己,能夠看透自己的工具性、精神性和生活原理,侃侃而談,活得多采多姿,而即使在現在和未來,有些人也還是寂寥難言,不知如何自主。
在更新世,氣候開始變暖,人類無需再在冰天雪地,為求溫飽上山下海到處亂跑,可以在草木繁盛生機活潑中,就地狩獵、打漁、採集或耕作,這樣安身立命,開始一種新的美好生活;這樣的機會卻只曇花一現,為何如此也值得思慮。
原始的影像或者原型,心理學家榮格在分析心理學和詩的關係,論述為一種守護神、惡魔、人類或作用的畫像;持續反覆在歷史過程,且出現在自由表現的創作想像。因此,基本上,它是一種神話畫像。如果我們更加貼近去觀察這些影像,就會發現它們是我們祖先用以表示無數的典型經驗,同樣型式,數不清的經驗心理殘留。它們描述一種一般的精神生活情景,分別生動表現神話英雄多樣的情態。但是,這些神話情態只是他們創作想像的結果,還需要被落實成概念的話語。只有在這樣的話語開始出現,這必須的概念被創作出來,它們就可以讓我們對於藏在原始影像深處的無意識過程,做出理論的系統的認識和理解。每一種這些影像,都是一小片人類的心理知識、命運,還有我們祖先在悠遠時光和日常生活中反覆的悲歡殘留。這像是深刻在人類心靈裡的河床,生命洪流取代了古昔寬廣但狹窄的溪澗,急驟澎湃成巨流。
同樣看法,這本小說的書寫不在描述人類身處的自然災變,而是以這樣輪迴的背景,探視人類是怎樣建立起現在的生活方式和社會;這本小說的旨意,不在歷史個案的具體表現和陳述,不在社會學的通則探討,也不在人類學的原始民族研究,而是綜合這些方法,以文學表現人的機制、現象,以及生活基本原理和理念。
東年二○一六年五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