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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祺:
《文學騎士》是我多年未曾有的閱讀經驗,一方面因為屢次深入,不論因為敘事或抒情,或單純的以及可能複雜的評論(歷史和傳說),不期然看到其中浮升的詩的文字並為之停歇,感覺上正積極參與,如一種創作,而致產生了遲疑的現象,(或就是negative capability)。就揮筆在你的打字稿上注記些符號印象,例如愛因斯坦的夢以及接下來的彼此朗讀,翻譯(產生歧義),我的虛構逃為文字,讀柏拉圖的偽經,一座日晷儀象徵時間的完整和循環。
另一方面其實多因為我視力產生的問題,每每在要緊關頭失去持續追究的力。上面說的,我猜你或許可以了解。你戮力創作的心也是教我們為之參與擴大或深入的境界,另一個時代的象徵和寓言,完整而循環的虛構。
我想我最應該作的是將文稿讀完或故意留下一小部份,想像那並不是殘餘,而是所有未知的可能。這些也是我回憶起四十年前或更久,當我斷斷續續寫畢年輪的時候,並沒有想到序和跋,因為心中已經有了自己的構想和結論,所以我就想,也許我們的文學騎士就單獨撻進,我斷定這會應該就這個形式出版,體例已經完成,其他就交給能想像的讀者去追蹤吧。
楊牧(2016年瑞典蟬獎得主)
序
〈寫給未來的虛構史〉
在科索沃戰爭不久後,我逃到蘇黎世,在車站大街附近秘密結社,編輯黨外雜誌。在大雪覆蓋的聖誕前夕,我仍加緊趕工印製禁書,渴望在年初送回祖國,給人民一劑新的想像。下午,一位神秘人物穿著黑色大衣進入我的工作室,我以為是敵軍南斯拉夫聯合共和國(簡稱南聯盟)要來逮捕我。恐慌之虞,我把幾篇稿子丟進爐火燒了,沒想到對方只是逼近我,丟給我一份書稿,並說幾天後再找我。
我感到憤怒,何必這樣神秘兮兮地呢?又害我損失了幾篇重要稿子,分別是法特米爾・魯戈瓦(Fatmir Rugova)草創的〈科索沃獨立宣言〉,以及另一篇匿名文件〈現代世界如何建國〉。但秉持兼容並蓄的精神,我還是讀了黑衣人留下的稿子,或許會是一道隱匿的真理,襲來的波浪,或夢中的完美世界。之後,我將稿子放在公事包帶回家,整晚當作枕邊讀物來讀,並沉沉地睡去。一早醒來,我知道我做了許多詭譎的夢,相信一定是稿子害的,所以我說,這本書稿簡直胡亂拼湊,鄉野怪談多於歷史考證,當作一部虛構史來讀尚可觀,卻不足以支持民族觀點甚至納入國族寓言。主角與歷史學家兼編輯之間的角力,和詩不同的解釋,都可以說瑣碎又無聊。然而,我依然決定刊文,或許讀者能在黑暗中找到幽冥的火。因此,文選的內容如下:
★★★★★
列支敦斯登一帶的封地相當富饒,除了有太陽、月亮、星星輪流守護,還有礦產、酒莊、農田。做為當地的學者哈略特(Harriot),我任職於皇家學院,掌管各朝各地的歷史編纂、收集時,已將知識目錄編整完畢,甚至在遠東的國度,曾經焚書坑儒,它的卜筮、偽經、標本,這些我早已派人運來,存放在學院,彷彿重現了那焚毀的亞歷山大圖書館。
若干年前,女王想將本地的收藏從真實文本擴充到虛構的文本,也就是說,從歷史、醫藥、農業等擴展到文學與哲學,目的為收集較為生疏、奇幻的作品,期望在裏面找到現實,並印證歷史行進之必然。因此,女王下詔,舉辦了盛大晚宴,邀請十二位聖十字騎士團的成員共享佳餚,其中包含我的好友騎士艾克特(Sir Ector)、我最討厭的騎士,也是他的孿生兄弟貝德維(Sir Bedivere),以及美麗的女騎士蕾奧妮(Sir Lyonesse)。宴會期間,女王指示十二位騎士出遊,並採擷表現各地風俗的詩歌,呈交給我來編纂,並試圖拼湊出完整的世界。所有的騎士起身,舉起酒杯齊賀女王,並將所有的榮耀獻給她。
第二天,貝德維披著聖杯的榮耀,在村民和兄弟艾克特的目送下離去。他之後擊斃了吞食光的猛獸,所到之處集結的詩也確實值得收藏。然而,我認為這根本是他虛構的作品,讀者應該知道我和他為此吵了一架。但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倆早已不和,在我細心挖掘獅心王理查的情史時,他插入一堆不可能的情節,打擾我的工作。
坦白說,我真討厭這些虛構的情節。
貝德維很煩,但他有很大的夢想,虛構的,小說般的,就和他的雙胞胎兄弟艾克特一樣。我覺得,艾克特確實比貝德維帥很多,人又風趣,得到更多女性的青睞。雙方女性組成了後援會,有人支持貝德維,更多人喜愛艾克特,她們送兩位騎士野菜、母雞、乳牛、和呱呱的野鴨子。她們知道艾克特和蕾奧妮的戀情,但做為假想情敵,她們簡直恨透她了,嘲笑她棕色又捲曲的長髮,還有不時露出的男孩子氣,更多時候是丟青蛙在她身上,嚇她。
總之,蕾奧妮貴為女騎士,和艾克特一起的時光並不好過。
為了蕾奧妮之事,艾克特至圖書館找我,通過陰暗、潮濕、又疊床架屋的木造甬道,來到角落。他帶來勃根地的紅酒,見到我正在檢視《部落巫術史》的真偽,他說:「喝吧,我明天就要上路了。」我說:「去哪?」他說:「蕾奧妮不知為何不告而別地走了,我要遊遍世界追她回來。再說,女王陛下對兄長收集來的詩歌讚譽有加,鼓勵我效法他。所以我明天就要啟程了。」
這是三年前的事了。
後來他憑著女王賦予聖十字騎士的聖物「黃金沙漏」,反轉之間穿越了時空,遊歷各地,甚至到了過去與未來,目睹了二戰與恐怖主義,最後帶蕾奧妮回國,在朝廷見了女王,並報告所有見聞。他和蕾奧妮的故事,那婉轉動人的奇蹟在本地傳開了,婦女們認可他們的愛情,不再作弄,並說一定是他們的愛情感動了上蒼,艾克特和蕾奧妮最匹配了!見完女王,我最好的朋友艾克特親自交給我這本選集,並說:
「這是一本寫給未來的虛構史。」
好吧。
後來幾天,他除了習武、巡視莊園之外,就是來我家,和我談過去的歷險,也因此我在編纂文本時,能夠針對每一首詩寫下閱讀的方法和背景。當然,有些地方虛構了,就跟他兄弟一樣,對幻想的事物總是著迷,我卻認為,這些詩歌的美妙,可以忽略真實與否。終於,我編纂成冊,將整本詩集命名為《騎士詩歌集》,複製一本獻給女王,並將唯一珍本置於編號11的書櫥,我想,未來或許有哪個蘇黎世的編輯,或哪個東方小國看到這本書,大概除了驚歎之外,也會喜愛寫給他們未來的虛構史吧。
他虛構的作品,讀者應該知道我和他為此吵了一架。但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倆早已不和,在我細心挖掘獅心王理查的情史時,他插入一堆不可能的情節,打擾我的工作。
坦白說,我真討厭這些虛構的情節。
貝德維很煩,但他有很大的夢想,虛構的,小說般的,就和他的雙胞胎兄弟艾克特一樣。我覺得,艾克特確實比貝德維帥很多,人又風趣,得到更多女性的青睞。雙方女性組成了後援會,有人支持貝德維,更多人喜愛艾克特,她們送兩位騎士野菜、母雞、乳牛、和呱呱的野鴨子。她們知道艾克特和蕾奧妮的戀情,但做為假想情敵,她們簡直恨透她了,嘲笑她棕色又捲曲的長髮,還有不時露出的男孩子氣,更多時候是丟青蛙在她身上,嚇她。
總之,蕾奧妮貴為女騎士,和艾克特一起的時光並不好過。
為了蕾奧妮之事,艾克特至圖書館找我,通過陰暗、潮濕、又疊床架屋的木造甬道,來到角落。他帶來勃根地的紅酒,見到我正在檢視《部落巫術史》的真偽,他說:「喝吧,我明天就要上路了。」我說:「去哪?」他說:「蕾奧妮不知為何不告而別地走了,我要遊遍世界追她回來。再說,女王陛下對兄長收集來的詩歌讚譽有加,鼓勵我效法他。所以我明天就要啟程了。」
這是三年前的事了。
後來他憑著女王賦予聖十字騎士的聖物「黃金沙漏」,反轉之間穿越了時空,遊歷各地,甚至到了過去與未來,目睹了二戰與恐怖主義,最後帶蕾奧妮回國,在朝廷見了女王,並報告所有見聞。他和蕾奧妮的故事,那婉轉動人的奇蹟在本地傳開了,婦女們認可他們的愛情,不再作弄,並說一定是他們的愛情感動了上蒼,艾克特和蕾奧妮最匹配了!見完女王,我最好的朋友艾克特親自交給我這本選集,並說:
「這是一本寫給未來的虛構史。」
好吧。
後來幾天,他除了習武、巡視莊園之外,就是來我家,和我談過去的歷險,也因 此我在編纂⽂本時,能夠針對每⼀⾸詩寫下閱讀的⽅法和背景。當然,有些地⽅虛構了,就跟他兄弟⼀樣,對幻想的事物總是著迷,我卻認為,這些詩歌的美妙,可以忽略真實與否。終於,我編纂成冊,將整本詩集命名為《騎⼠詩歌集》,複製⼀本獻給女王,並將唯⼀珍本置於編號11的書櫥,我想,未來或許有哪個蘇黎世的編輯,或哪個東⽅⼩國看到這本書,⼤概除了驚歎之外,也會喜愛寫給他們未來的虛構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