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那些溫暖而潮濕的
家立又出新書了。明明是值得開心的事情,我的擔憂卻又深了一層。
他是個不怕付出的人,生活極其簡單,從來都是興沖沖地,也不懂得隱藏什麼。我們認識的年份並不久遠,就這四、五年吧,從「七號咖啡」到「魚木咖啡」,受他的照顧頗多,但他自己卻從不以為意。
家立不是那種容易讓人接受的人,他不社會化,個性耿直,對自己不喜愛的人事物往往直接表現出來,甚至顯露其衝撞的特性。他嚮往美,但生性硬骨,寫作必須的孤獨感讓他疏遠人群,肉身的火熱與這冷冽的疏離產生無法化解的糾結,讓他的文字更呈現出一種獨特的,不得其孔而入的折裂感。
一個堅硬無比的宅男教師,懷著與這世界硬碰硬的死志,每每讀他的詩,訝嘆之餘擔憂陡生。更多時候,我慶幸有文字作為出口,在他還沒學會柔軟以前,得以減緩一些現實層面的壓迫和人際關係的不適應。
他是疼痛的,也是樂觀的,文字中清晰可見傷害─自我修復循環往複的軌跡。〈摺紙〉中,他寫下:「所有虛線連成一條透明的河/讓時間灌入」、「許多年前我打翻了一個玻璃杯/只剩一口的咖啡滲透桌上的情書/把關鍵的字眼弄得曖昧不清/滿地碎片像沙灘上的砂/踩上去不會痛眼眶卻多了幾道傷痕」,「抽屜裡的玻璃碎片仍是透明的/有時我會拿來當尺/大多時候壓著一些紙/那些紙的表面/簡單到無法寫上任何言語」。
家立是一個認真負責的好老師,他熱愛學生,熱愛他的工作,即便遭遇誤解或不當對待,也從未聽他抱怨什麼。每次看到家立,我們都會聊很久。談他最近的狀態,創作的、生活的,我最關心的事當仁不讓,就是他何時交到女友。因為一個太堅硬的宅男多少有點難溝通嘛!我對他說,你趕緊交個女友,交了就知道了!
「我的秘密只有一把透明的傘/曾經撐開並用力收起」。」〈如果能代替一座山哭泣〉裡的家立是深情且羞澀的,多年前情竇初開的他是甚麼樣子?應該比多年後我認識的他更為堅硬,無孔可入的挫敗感也更為深重吧?
身為姐姐,我希望他身邊出現活生生的女孩,而不是電玩世界裡的美少女、屠格涅夫《初戀》中那些驀然回首總是夢的對象。不然溫情減退之後的他就成為這個樣子:「桌上日記的某一頁/剛好被淹了過去/從放下到舉起約莫是一輩子/我提著妳的頭/到水槽沖洗/鏽在唇邊的污垢/用銀色的毛刷/用力再用力」(〈把長矛舉起〉)。
因為長期對自我以及他人的疏離,家立難掩偶爾襲來的,對人的不信任感,因為剛烈所以缺乏溝通的技巧,這樣的人在現實生活中難免備感壓迫。「行人道上的瓷磚互相排擠/留下清楚的鴻溝不讓彼此碰頭/我們卻牢牢黏著討厭的人/越是討厭黏得越緊」(〈排擠〉)。
日子總在最潮濕的地方起霧,越是猶疑,想要卻不敢要的溫暖越是誘人。〈留一盞燈給媽媽〉與母親有關。他愛母親,卻不知如何討好她,不願讓家人有壓力、有負擔的過於包覆導致了他的剛強,到最後卻失去了親人之間相互溝通的能力。「我要做個聽話的孩子/別瞞著媽媽不睡覺等她回家/照幾張螢火蟲傳到她的LINE/讓她的心隨時都被點亮/隨時都知道我的心/永遠在睡覺前替她暖被等她回家」,渴望愛的家立,這首詩到底是寫給母親還是寫給未來孩子的小媽嗎?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到底什麼是可以信任的呢?流水時光中太多的質變,並不是眼淚與吶喊可以作結,同樣的,堅硬更不能。
我的閱讀漸往後,這份憂心慢慢安放了下來。文字的多種面向讓我看到不同於詩的另一種可能,我想到某部電影裡所看到的,菊花在茶杯中因熱水而重新獲得生命的樣子。我認識的家立,堅硬只是武裝自己的一個面向,他於己執著:「為了思慕而生,一點也不覺得羞赧。許願池已被囈語和夢填滿,但流溢而出的不是甘泉,而是橙紅的夕暮。我赤著雙腳涉入其中,灼熱感自腳踝慢慢攀爬而上,到了膝蓋化成了傷,阻撓我繼續走下去。是的,還沒走到半途就必須中止,我因此逃進了詩和想像中,但願它們能替我多說些什麼。」
「背負起世界的黃昏/我仍不懂往妳甜美的唇走去/最後一般列車要發動了/妳的座位在離我最遠的窗邊」(〈我無法緊握妳空虛的手〉)
我的家立弟弟就是這樣一個一個外表剛強、內心柔軟的獨特品種。讀到他這本詩集的女孩,我想說:如果妳愛他,請讓他知道吧!我相信,他會回報愛以這世上最溫暖、最美好的善待。
詩人 龍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