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學習法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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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姓.英國名
格格不入之始


在我的形成期裡,

我的整個自我意識都是現在式,
我死命努力,不要掉回一個
被說成本性難移的模式,也不要
跌進被鐵口直斷會發生的沉淪。
做這個我,意指永遠不得要領,
永遠不得安頓,要時刻預料
會被打岔或糾正,隱私被侵犯,
我整個沒有把握的人被襲擊。
我永遠格格不入。

所有家庭都發明其父母子女,給各人一個故事、性格、命運,甚至語言。發明了我,並且要我在我父母與四個妹妹的世界裡找到位置的用意,總是有那麼點錯謬。是因為我不斷誤解我的角色,還是我身心裡有個深深的缺陷,我早年大多時候都沒法分辨。我時而頑強,引此為傲,時又自覺全無性格、怯懦、優柔無定,沒有意志。但凌駕一切的感覺是我格格不入。職是之故,我費去約莫五十年,才習慣Edward,或者更精確的說,才比較不再那麼不安於Edward,這個像軛一般安在Said這個道地阿拉伯姓下的蠢笨英文名字。沒錯,我母親告訴我,Edward這個名字取自威爾斯王子,一九三五年,就是我出生那年,他是那麼雅望非常,Said則是我們各房叔伯和堂表兄弟的姓。但等到我發現祖父以上既無人姓Said,我這個英文怪名和它的阿拉伯姓也拉不上關係,這名字還是失去了道理。有好多年,我斟酌情況,逢人虛晃Edward,強調Said,有時則輕重顛倒過來,不然就是連名帶姓一口念,兩個字都聽不分明。有件事我無法忍受,但經常隱忍,就是對方帶著不信的,也就是拆台的口氣反問:Edward?Said?

掛這名字已夠累人的,談到語言,還得加上一個同樣令人沒個是處的困局。我從來不曉得我開口第一個語言是什麼,是阿拉伯語還是英語,或哪個毫無疑問是我的語言。我知道的是這兩者在我一生中向來就是一塊,彼此共振,有時相互作弄,有時彼此眷念,最經常是相互糾正。阿拉伯語和英語都可能好像絕對是我的第一語言,實則兩者皆非。我追溯這根本的不安定,追到我母親,記得她對我兼說英語和阿拉伯語,雖然寫信總是用英文———每周一封,一生如一,就像我給她寫信也是如此。她有些口頭片語,像tislamli、mish carfa shu biddi camal或rouhcha,好幾十句,都是阿拉伯語,我從來沒有必須翻譯它們的意識,甚至,像tislamli,從來不曾明確知道它們什麼意思。這些片語是她無限母性氣氛的一部分,每逢遭遇重大壓力,我滿懷渴望,油然輕喟著ya mama。一種氛圍,誘迷如夢,倏忽無蹤,送來希望,終又落空。

她的阿拉伯話裡,還織進一些英文字,像naughty boy(調皮鬼),當然,還有我的名字,她念成Edwaad。我腦海至今縈繞著她叫喚我Edwaad的精確時間和地點,魚園(Fish Garden)———沙馬雷克(Zamalek)一個附設水族館的公園———關門時分,這個英文字飄過薄暮的空氣傳響,我拿不定該回應,還是要多藏一會兒,享受被需要的愉悅,我的非Edward的部分貪圖著無人打擾的奢侈,直到受不了自己的沉寂。她的英語在我身上部署了一種陳述和規範的修辭,至今不去。我母親只要離開阿拉伯語而說起英語,就生出一種比較客觀而且嚴肅的語氣,驅走她第一語言阿拉伯語那種充滿寬縱和音樂性的親暱。五、六歲上,我就知道我「調皮」無可救藥,在學校裡招來各種令人搖頭的名堂,「小騙子」、「浪蕩子」,不一而足。我意識到自己英語雖然不是時時正確但相當流利之後,常用you,而不是用me自道。「媽咪不愛你了,調皮鬼,」她說,我半帶哀怨附和,兼含不馴的自我肯定,回說「媽咪不愛你,可是梅利亞姨婆(Auntie Melia)愛你」。梅利亞姨婆是她那位老大未婚的阿姨,在我非常小的時候挺寵我。「才不,她不愛你,」我母親一口咬定。「好吧,沙雷(梅利亞姨婆的司機)愛你,」我這麼結論,從四面八方籠罩而下的憂黯中救出一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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