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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凡尼.齊亞拉蒙特
記憶之影
背景是蒼白的樺木林,一個美麗的女人坐在廊台的闌干上,露出淡淡微笑,嘴唇緊閉。一個年輕的軍人凝視著前方,肩膀上用背帶掛著一支槍關槍,熊皮軍帽上飾著紅軍五角星,帽緣下倔強的臉帶著深沉哀傷。一座老房子,木頭遭流逝的時光撕裂、磨蝕,沿著林蔭獨自佇立在樹林邊緣,浸沐於光輝中。
那是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最為鍾愛的黑白影像,對他的命運至關重大:他的母親瑪利亞.伊凡諾娃、父親阿爾謝尼、兒時在伊格納堤耶佛的家。塔可夫斯基從家族相簿挑出這些照片,再製之後貼在從不離身的黑色日記本裡。這是他生命中的連續影像,從過去喚來的存在,在這位導演拍攝《鏡子》一片時陪伴著他。那像一種可隨身攜帶的倒敘鏡頭,在他短暫的一生中,每逢思鄉時刻,便可一次次重播,直到他被放逐到義大利、於1986年12月29日在巴黎過世為止。
塔可夫斯基的藝術基礎是:接受同胞及家族的歷史、認同培育他的文化傳統,及對自由、對人類(依神的形象及外貌所塑)創造力的深切渴望與愛戀。他寫道:「在我所有的影片裡,嘗試去建立那維繫人類彼此的環節,對我而言是重要的……這些環節維繫我與人性,並使我們與周遭一切有所連結。我必須明白,在這個世界裡,我是個繼承者,因此我在這裡的存在,決非偶然……我一直覺得,確立自身歸屬於一個特定的傳統、文化、族群或思想,至為重要。」
接受、認同,並深愛其家族系譜的小影像,同樣也賦予這歸屬感生命力。這些日常生活的樸實痕跡,透過回憶來觀察,以記憶來檢視。正如貫穿《伊凡的少年時代》的連續夢境,使得小孤兒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即為犧牲。《鏡子》亦是如此:確實重構這些黑白照片,作為場景設定的背景,藉此反映這個故事的關鍵時刻。
每一張相片都是瞬間的記憶之鏡,為過往留下靜止的痕跡,為滄海桑田留下永久的印記,為永遠從我們視野裡消失的人留下沉默的影像。相片單純地將過往保存下來,似乎僅證實人們的消失與死亡,也為那聯繫了我們與相片的情感、這些相片所屬的場所及事物,做下見證。
從這樣的觀點看來,記憶是根據必然的線性邏輯、大自然千古不變的法則、以悲劇形式來建構與主宰人類歷史的歐幾里德機械化因果論,透過外部現實強迫心靈接受的訊息記錄。塔可夫斯基說,藝術家必須「能超脫邏輯條理所設的局限,將生命中的無形聯結及潛在現象的深奧複雜與真相傳達出去。」身為巴斯特納克、曼德里施丹姆、阿赫瑪托娃以及茨維塔耶娃那一代大詩人之一的繼承者,哺育塔可夫斯基的,便是這「生命裡深奧又複雜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