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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有活琴也有死琴。
枯樹說,他製的琴都是死琴。
但有一張活琴,在枯樹死後,成為傳聞中的奇譚。那琴,是一個活生生的枯樹,用活生生的枯樹所製成,一張活著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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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樹是個奇特的人,有人激賞他,有人認為他離經叛道,有人情不自禁愛他,有人即使不愛他也無法不折服於他。說他是琴師,總有人不同意。或許有人認為他糟蹋了琴藝,故弄玄虛,只是,他的確與眾不同,他有意讓人把自己視為一個怪傑,他故意把自己藏起來,他有許多不可思議的事,但當你三番兩次地聽人說起,說到太不可思議,說到如出一轍之後,就再也見怪不怪了。
他的琴藝如今無人傳承,然而他製的琴還能見得著幾張,收藏的人和他的琴一樣怪,故意把自己藏起來,不露臉地向人講述著琴的故事和性格。這些琴都有自己的性格,還有自己的夢。高興了,不高興了,時而無音階,時而無調式,有時遇到了水火不容的彈奏者,還會暗使陰陽互換,音域不準的技倆……邪門!誰聽見這說法了?無從考究,但就是有人知道;而知道的人也像那些收藏者一樣,愛將這些奇聞怪事當作寶物收藏,只提供同好者互享。
說這話的人懷中正抱著琴,他小心翼翼攤開包裹的舊麻布,露出裡面這張樣式怪異的琴。
「瞬」,琴名,「枯樹離開皇宮後製作的變種琴款。」說話的人把海龜殼作成的撥子戴在右手指上,一下一下的撥弄琴弦。這琴身呈狹長的階梯形,每一階雕成不同的曲線,十六條羊腸弦拉在木質面板上,琴身中央有一個開口,用蛇皮裹在開口上,左上方裝置了四群固定式調音柱,附近包圍了十二個移動式調音柱。說話的人眼目流盼,朝幾個同好微微一眇,忽然一陣收手、放手,蕭散的琴韻便悠然流盪了出來。過一會兒,他面色莊嚴,凝神注想,曲勢卻變得靈活飛走,一股空靈之氣泠泠逼人。
「這只是尋常的彈法,枯樹演奏時,氣韻絕不只如此。」彈琴的人說了,幾位同好都表示同意。
當然,枯樹不這樣彈琴,枯樹彈琴很怪,連琴撥子都怪,都說是用女人的指甲做的。枯樹搜集了很多女人指甲,不同的琴,就用不同姿色、風韻、年齡的女人指甲來彈奏。他當年彈那張「惜」琴的時候,用了一個白髮宮女的指甲,越彈時光越流逝得飛快,一下就把聽琴的女人們全變老了。
一位同好談起他幼時聽父親說起那些在皇宮待過的祖輩們講,當年枯樹離開皇宮之後,琴藝驟變:「簡直狂若魔障,令人幾乎心神崩離。可是,在狂亂裡面,又帶有一種靜氣,一種融和閑逸之趣,指法看起來極鬆又極沉著,在沉著裡面還能透出一些痛快……怎麼說呢,真是難以形容的一種縱橫吞吐,那個節奏、聚散、聯屬、行藏啊……實在是不近人情,卻偏偏又能幻化出深情。」
「是啊。」彈「瞬」琴那個人背靠著一座刻著枯樹出生年份的石碑,閉上眼睛,在弦上挑起一個音,嚼起他文謅謅的語調子說:「於絕境中追險,復歸於平正,那才是千修萬劫裡得來的啊。」
這群專門搜集奇琴、怪琴的同好,談的是幾百年前的往事、幾百年前繁華王城中的奇人奇事。幾百年後,古國的王城,還有那包圍著王城的眾多神廟都已成廢墟。這群人盤坐在鋪滿青苔的石階上,在龜裂剝落的迴廊、在爬滿樹藤的石柱之間交談著;周遭無風,鳥雀無聲,你能聽見草蟲般沙沙的蒼老聲音,那聲音瑣瑣細細,如同他們映在地上的面容,斑斑駁駁。這些人,看起來都不知道有多麼老了,模樣倒是清一色的寂寞,他們像在等待什麼卻等不到那樣地一直耗下去,直到落日西沉,四下裡罩上一片黑,你就再也聽不見什麼細細瑣瑣了,整個叢林,只被樹葉娑娑聲和獸鳴鳥叫聲佔據。